見呂公綽臉色變幻,呂夷簡道:“大郎,這兩年你在外面藉着我的勢,事事都做得順遂,別人也奉承你,腦子有些不清醒了。以後記住,徐平這人,君子可以欺之以方,萬不能跟他耍弄小手段。他若真是個至誠君子,以後有當政的那一天,我們家裡沒有得罪過他,也就不會爲難我們家裡。若不是個君子——那我們也不用在意了。”
呂公綽點了點頭,沉默不語。雖然知道父親說得有道理,腦子裡卻一下子轉不過彎來。他到三司開拆司也有些日子了,徐平根本就不與他打交道,但也從不給他以權謀私的機會,心裡多多少少是有些不服氣的,總覺得徐平是在躲自己。
呂夷簡心裡面暗暗嘆了口氣,呂公綽做事也算八面玲瓏,但在這些細微處,卻少了自己的縝密心思,註定了將來成就不高。這一輩子能做到侍從官,就已經是他的頂峰,還要皇帝念自己多年的辛勞,有恩澤照顧他。
看看旁邊恭身肅立,不怎麼說話的二子三子,呂夷簡心裡纔有些安慰。將來呂家能不能光耀門楣,成爲當世大族,就看這兩個兒子了。自己一生在官場裡沉浮,雖然如今位極人臣,不可謂不成功,但總是有些遺憾,自己這官還是少了些聲望。
如今的呂夷簡,政治成就早已經超過了伯父呂蒙正,但名望上卻實在差了許多。
呂蒙正曾經問過自己的幾個兒子:“我爲相,外議如何?”
兒子們答道:“大人爲相,四方無事,諸夷賓服,甚善。但人言無能爲事,權所爲同列所爭。”
呂蒙正道:“我誠無能,但有一善用人耳,此真宰相之事也。”
呂夷簡正好相反,只有他爭同列的權,什麼時候同列能跟他爭權?王曾是他的至交好友,又是提拔他到宰執的關鍵人物,於他有恩,呂夷簡已經非常客氣了。呂夷簡是真心地不與王曾爭首相之位,心甘情願地想把位子讓給他,趙禎不同意而已。但是位子可以讓,權卻不能放,不管是首相次相,朝政大權必須在自己手裡。大丈夫不可一日無權,這是半點馬虎不得的。王曾有苦說不出,與呂夷簡的關係越來越僵。
呂夷簡是把大權抓在自己手裡了,聲望卻就到了王曾那裡,不能說不是遺憾。
固位不易,養望更難,在朝爲官,哪裡是那麼輕鬆的。富貴富貴,富起來或許容易,這一個貴字,卻是千難成難。貴了還要衆望所歸,可遇而不可求。
見父親不說話,呂公弼掏了一張紙來,雙手奉上,口中道:“父親,今日在徐府裡不少臣僚相會,衆人起鬨,逼着徐待制寫了這一首詞出來。雖然音律不協,柳三變彈破了琵琶,也沒法讓歌妓唱出來。但依孩兒觀之,這詞倒是着實有些文采。雖然前面鋪墊太過,後面結尾的氣勢有些弱了,但瑕不掩瑜,仍是好詞。”
呂夷簡拿來看過,問呂公弼:“你怎麼看?我說的是徐平這詞裡意思。”
“我聽大家議論,按詞裡看來,徐待制是對在京城爲官有些厭倦了,頗有些想外任的意思。他在邕州建的功業委實驚人,在京城卻處處掣肘,心裡有些不快。在場的晏學士也是如此意思——孩兒感覺也是如此。”
呂夷簡不說話,從書桌上取了一張紙來,交給呂公弼:“這是徐平當日離開河陰縣的時候,在住的三皇廟外白壁上題的一首詩,有人錄了送到京城來給我。你們看一看,說說徐平的心裡到底是怎麼想的?該如何應對?”
呂公弼看了,困惑地搖了搖頭,遞給一邊的呂公著。呂公著看完,交給了中間的呂公綽。四子呂公孺還小,就是站在一邊聽一聽,長長見識,還不到他參與的時候。
呂公綽看完,“噗嗤”笑出聲來:“這個賣酒小兒,見識終究是有限!什麼‘治下山林多虎豹’,直如鄉村老農白話,詩裡哪有如此寫的?”
呂夷簡猛地擡頭,狠狠瞪了呂公綽一眼。
呂公著輕輕拉了拉呂公綽的袖子,小聲道:“大兄,徐待制這句非真指山林,也非真指野獸,而是說的治下蠻人作亂,和廣源州交趾之事。這詩的毛病不在這裡,而是頷聯頸聯失對。若說是古詩吧,句子全都是用的律格,要說是七律,此詩又全無一聯成對。古不古律不律,此詩有些四不象了。”
初唐的時候律絕皆不成形,當時的詩人也不把這些當成金科玉律,所作的詩常常在後人看來不中格。如“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又如“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就都算是古詩,按照五絕來看是怎麼都不對的。越到後來,格律越嚴,到了宋朝,就基本是近體詩律絕的天下,再寫這種古詩會被人笑的。
徐平自然不是不知道格律,但卻做不到嚴格按照格律隨口而出,心中有所想,便只能隨手題一首這種四不象。
呂公著十八歲,剛好是大哥呂公綽年齡的一半,但若是說起詩文學問來,哥哥是連自己的一半都遠遠比不上。
見父親的目光嚴厲,比剛纔責備的意味更濃,呂公綽臉上的笑容一下子散去,面色沉了下來。人情世故還只是跟性格和經歷有關,剛纔這話卻只能說是爲人輕浮。呂夷簡忍得了兒子的逐漸成長,不會可以慢慢學,輕浮他如何能忍?
呂公綽的神情尷尬,呂公弼忙開聲替他解局,對呂夷簡道:“依孩兒看來,徐平離開河陰縣的時候,必定是已經知道了王沿上奏章說他辦事不力。”
呂夷簡從呂公綽身上移開目光,面色緩和下來,對呂公弼道:“那個時候,李國舅任羣牧副使,正好到原武監。徐李兩家是世交,怎麼會不說給徐平知道。”
呂公弼嘆口氣:“此是人之常情,說來也沒有什麼。不過,李國舅一向都性子謹慎,聽說回家都絕口不談公事,連自己的兒子都從不輕泄一句。這一次,卻去說給徐平知道,在孩兒想來,只怕不是他自己的意思。”
呂夷簡面現欣慰之色:“二郎,你心思縝密,將來必成大器。我剛纔爲什麼說怕徐平是第二個寇準,你該知道了吧。事情說開了,李國舅只怕是官家故意派到河陰縣去的,就是爲了給徐平說這個消息。徐平是官家的自己人啊——”
說到這裡,呂夷簡搖了搖頭:“從詩裡看來,徐平當時已經拿定了主意要到汜水縣去收拾王沿,結果如何你們都知道了?徐平把怨氣出了,還得了偌大的好名聲,你們還真以爲他不會收拾人啊!破過敵都,執敵酋獻於殿前,是老實人能幹的?——我把王沿貶去春州,也是不得以,只能替他做這個壞人了!”
呂公綽失了父親歡心,心中忐忑,正要表現自己,聽了這話,不由插嘴道:“這樣說來,徐平上朝路上從馬上摔下來暈倒,莫非也是——”
呂夷簡看着大兒子重重地嘆了口氣:“唉,大郎,我剛纔給你說的什麼?徐平這個人你可以欺之以方,切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不然是要吃大苦頭的!你怎麼就是聽不進去呢?他要真是這樣小肚雞腸,有無數的小心思,在邕州怎麼可能做出那麼多大事來?王沿已經被他踩在腳底下,想收拾有無數的機會收拾,怎麼可能去裝病呢?幾個月不視事,朝裡會有多少變化?心思多的會這樣做?你無可救藥!”
見父親的神色從恨鐵不成鋼,慢慢變得嚴厲起來,呂公綽心裡害怕,低下頭去。
呂公弼忙道:“大兄也是當局者迷,他在三司做事,對徐待制有些成見罷了。”
呂夷簡看看大兒子,又看看二兒子,有些無奈:“二郎學問精深,爲父不想讓你沾染這些勾心鬥角的事情。你只需安心向學,踏踏實實爲官做事,將來公輔可期。亂七八糟的心思,對你反而沒有一點助益。反倒是大郎,學問上無大成就,只能在官場上苦苦掙扎,將來或許會有機會位至侍從。——這些年來,大郎在府裡的雜事上用的心思太多了,浸染太過,過猶不及,眼睛反而看不清楚。”
自己每說一句都是錯的,呂公綽心裡不安,垂頭喪氣地道:“是孩兒不好,猜不透徐平的心思,惹父親憂慮了。”
“若是你能夠如二郎三郎一般,有學問,自己又行得穩站得正,那又何必去猜徐平的心思?這些年來,爲了支撐家裡花銷,也是沒辦法讓你出頭露面。你自己,也確實不是這條路上的。大郎啊,將來你可要好自爲之,切莫越走越遠。不是阿爹看不上你,我走的路,你走不來,你們兄弟三人,都走不來!”
兄弟三人難得見一次父樣吐露心聲,默默垂手站立,不敢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