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御街兩廊三五成羣的官員,大多都衣服寒酸,有的甚至還穿着草鞋,歐陽修道:“不管這些人學什麼,有吃有住,對他們就是朝廷的恩典。”
胡宿笑道:“最要緊的,我們也終有守選的那一天,就是運氣好,自己不守選子孫也要守選。不管徐待制最初是爲了什麼,這總是一項仁政。”
“是啊,徐待制這人就是性子孤僻了一點,心地倒還不錯。”
聽了歐陽修這話,尹洙奇怪地看他:“你剛被徐待制責備過沒幾天,現在終於是想通了?我還以爲今天你是不得不去他府上,心裡會不痛快呢!”
歐陽修嘆了口氣:“我自學藝不精,被責備又有什麼話說?只要徐待制是至誠君子,我的話便就是冒犯了他,有又什麼好怨的?”
高若訥板着臉道:“待制前些日子說你,特意提了要只論事不論人,你怎麼還是要待制是至誠君子,才心裡服氣?若是過些日子不認爲他是君子了,莫不還是要罵?”
“君子小人,猶如冰炭不同爐,我們讀聖賢書的人,這是第一要守的大節!現在徐待制做的事情都是一心爲民,我敬他是君子,他官高先達,說我兩句又有什麼?但如果將來真要是——哼,我們讀聖賢書,不就是要親君子遠小人嗎!”
高若訥搖了搖頭,也不與歐陽修爭辨。歐陽修當年殿試是甲科第十四名,以這個名次一任之後就入館閣,說明了上面對他相當重視。歐陽修也以此自傲,這幾個月像是走火入魔了一般,指點江山,品評人物,目無餘子。說好聽一點,就是以天下爲己任,不好聽一點,就是自我膨脹,不知道自己是誰了。
自太宗時候大開科舉之門,到現在也有幾十年了,整個社會也都習慣,科舉進士已經溶入到了官僚系統之中。這一二十年,再也沒有飛速升遷的進士,再也沒有向皇帝獻篇策文就一下子提拔起來的事情。進士只是起點高,實際也是官僚中的一個小棋子,要一步一步地向前拱。特別丁謂和呂夷簡兩人連續當政,沒有從前幾屆進士之中提拔起什麼特別出色的人物來,出現了一個斷層。
說到底,哪怕入了館閣,還是官場大海里的一隻小舟,隨着政局動盪隨着波浪起伏。歐陽修偏偏沒有這種自覺,覺得自己是大浪中的弄潮兒,登高一呼,就應該應者雲集纔是。歷史上,正是這種脫離實際的想法,讓他在范仲淹被貶出京城時指責這個指責那個,搞了《朋黨論》出來,害了不少人,實際上也讓趙禎從此對范仲淹有一種不信任感。直到被貶爲夷陵縣令,而且是從館閣直接貶爲縣令,不是知縣,是直接貶爲選人,快要被擼到最底層了,腦子才清醒了一些。
依這個時代的認識,徐平身上的政治光譜還有些模糊,自認君子的那些人雖然不把他視爲同路人,但也沒有打入小人行列成爲生死之敵,歐陽修的態度也在搖擺。
今天新的刻漏被步校驗完成,徐平用自己的名義在府裡開個慶功宴,因爲趙禎答應了要去,便也同時讓館閣官員一起去,作個詩賦什麼的以記其事。
歐陽修痛痛快快地答應了下來,倒是讓他身邊的同伴吃了一驚。
那晚上徐平向趙禎建議的招集在京候任的官員培訓,現在已經到了籌備階段。趙禎答應的這麼痛快,倒不是跟徐平想的一樣覺得這樣能提高官員的施政水平,最主要還是這是掛在皇帝名下的,可以由此攏絡底層官員的人心。因爲進士不需候選,中上層官員對此並不積極,進展並不快。
徐平自己心裡有數,這件事情一旦鋪開,會越來越正規化,早晚有一天會把進士出身的官員用某種形式包括進來,有一天成爲另一個館閣也不是不可能。所以譚虎要進京,徐平特意讓他先不去換官告,參加了這次培訓再說,對他將來有莫大好處。
越是現在的官員不重視,最早參加進來的人得到的好處越大,這就是燒冷竈。燒皇帝的冷竈,這個年代實在是最值得的投資。
永寧侯府的後園裡,徐平和燕肅等幾個刻漏社的人,帶着府裡的下人忙碌地準備着。迎接趙禎的一應雜事,自有徐昌帶人去辦理,已經有過一次,徐平不用操心。現在最主要的,就是新制的刻漏要以一個什麼樣的面目出現在衆人面前。如果能夠讓來的人眼前一亮,有一種驚豔的感覺,那纔是成功。
說到底,徐平製造擺鐘,不是爲了給司天監用的,而是要在將來發展成一個完整產業,只有走進平常人家裡纔算成功。依這個年代的生產力水平,雖然做不到普通百姓一家一個,但有錢人家總得在客廳裡擺上纔好。
看着大樹下,搭起的涼棚裡,隔一段距離就擺了一座形狀各異的刻擺,燕肅感嘆道:“徐待制這次可是下了大功夫!當年我制蓮花漏,窮十年心血,也不過就製成了一部而已,而且還甚是簡陋。直到朝廷要比較,才撥下款項制了好用的出來。我原以爲我們制刻擺,也是那般,先制一臺出來,在司天監校過之後,才能多制幾臺。沒想到徐待制卻在這些日子裡一直沒停,到現在竟有這麼多了!”
徐平笑道:“我這處府第,佔的地方大了些,看着簡陋,就當是給自己家裡制些傢俱了。這些刻擺,都是用的我自家的錢,工匠們也自有工錢給。”
在司天監校正比較可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那可是兩年三年,徐平怎麼能夠等得起?先不指望着進司天監代替現有的校時工具,走上市場再說。一般人家,又不用這東西去計算日食月食,不用來推算天象,匣定節氣,要那麼精確幹嗎?只要一天的誤差控制在幾分鐘,對他們來說就已經足夠了。
最先到的是兩制詞臣,晏殊、張觀和梅詢三位翰林學士,知制誥丁度和李淑,這次一個不缺。跟他們一起到的,是宋祁、宋庠、曾公亮等天聖二年的高第進士。這些人是當今官場正當壯年的文臣中的代表,隨侍皇帝左右,是最重要的露臉機會,自然比其他人更加上心。先到了熟悉一下,以免關鍵時候掉鏈子。
天禧三年的狀元王整英年早逝,那一屆也再沒有傑出人物,五年之後纔在天聖二年重開科場,而再前面就是蔡齊一榜,已經到了高層。這十年之間,出現了一個不小的斷層,直接就讓天聖二年的進士露出頭來。天聖進士大多升遷快速,跟這十年的科舉安排有很大關係,留給他們的空間大。
到了後園,梅詢一見到擺在邊上的刻擺就兩眼放光。除了涼亭裡邊的兩臺顯得高大,樣子古樸之外,外面的刻擺都造型精緻,山川樹木的造型都有。高大的是給司天監校驗用的,不能夠做的花哨,外面的則是徐平想的商品刻擺。
湊到一座用大木雕成瘦梅形的刻擺面前,梅詢取老花鏡出來,戴上左看右看,腳步再也離不開。見最上面,還雕了兩隻喜鵲在上面,栩栩如生,梅詢越看越愛,向旁邊的晏殊招手道:“晏學士,快過來看,這兩隻喜鵲雕得甚是可愛!”
晏殊含笑走上前來,對梅詢道:“昌言,這是刻擺,計時用的,只需理會時間到底對也不對,你怎麼對着兩隻小鳥看個不休?”
“學士此言差矣!你看亭子外面擺的這些,都造型精緻,可以先前蓮花漏那樣笨重的樣子?我可以斷定,徐待制擺在外面的這些,不是給司天監校時用的,而是很快就會擺到三司的鋪子裡去。到那個時候,我們也去買兩個擺在家裡,客廳一個,書房一個,樣子怎能夠不雅緻?這梅樹型的,甚合我的心意,什麼時候鋪子裡賣了,我定要去買上兩座。這樣子好看,擺着不寒酸,還能計時間,豈不是兩全其美?”
晏殊聽了只是笑,梅詢就是這個愛講究的脾氣,確實喜歡這些東西。晏殊雖然也是生富貴,長在富貴,生活精緻,但講究的是恬淡自然,跟他不是一種風格。
梅詢扶着老花鏡,湊上前,仔細看刻擺頂端兩隻喜鵲的雕工,口裡嘖嘖稱歎。
突然,兩隻喜鵲的腹裡傳出編鐘的聲音,竟然自然一首曲子。趴在前面的梅詢嚇了一跳,猛地退後兩步,口中道:“什麼聲音?什麼聲音?怎麼回事?!”
話音未落,各種刻擺一起響起聲音來,樂曲齊鳴,各種聲單都有。
正在參觀的衆人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都東張西望,茫然不知所措。
離得不遠的燕肅忙到梅詢身邊道:“學士不需驚慌,到了時辰,這些刻擺都會發出聲音來。這喜鵲肚裡有機關,到了時辰,便就奏這一首曲子。”
“如此神奇!”梅詢聽了,不由伸着耳朵,湊上去仔細傾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