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過了這些閒話,王堯臣纔拿起桌子上的公文,對徐平道:“這些日子,官府查城裡開的那些公司的賬目,發現了一樁怪事。有一個人的名下開了一二十間公司,做的生意卻剛好都是免稅算的。這些公司裡投入了不少錢財,生意也紅火,卻幾乎收不上稅來。”
徐平一聽便就來了興趣,問道:“什麼人這麼有本事?倒是個人才!”
“這人說起來你應該認識,原是河東路人氏,後來到孟州河陰縣開了一處窯口。你到那裡查探河道,抓了當地一處賭窟,這人剛好在內,被髮配到了賈谷山採石務。”
徐平皺了皺眉頭:“童大郎?他能夠開十幾家公司?用命開嗎?”
王堯臣嘆了口氣:“我看着他那裡必有蹊蹺,有心派人過去查一查。只是這事情是你轉運使司主推的,過來跟你說一聲,看你怎樣想。”
徐平想了一下,道:“這個童大郎我倒是有些印象,做事很沉穩。不過他一個閒漢,哪裡來的錢開公司?還開這麼多!伯庸,你看看那些向他公司投錢的都是什麼人。”
“非富即貴!洛陽城裡數得上的大戶人家,倒有三四成在他的公司裡投得有錢。”王堯臣搖了搖頭,“據說這個童大郎是留守司通判孫沔家裡知院主管的本宗,偶然相見,認下了他。有這個靠山,他才能拉來這麼多人頭,弄出這麼大的動靜。”
徐平笑了笑,看着王堯臣道:“這話你信?”
“自然是不信。我是懷疑,有人在背後主使,藉着童大郎的名頭逃官府稅算。他在河南府孤身一人,真的出了事情,別人也可以推到他的身上。”
“那伯庸以爲,是什麼人在背後主使?”
王堯臣嘆了口氣:“若是真有這麼個人,就只能是孫沔了。自雲行到河南府,他便就與你磕磕絆絆,就是不能安心好好做事情。上一個月,藉着送拜表的機會,孫沔去了一趟京城,感覺回來之後比以前更變本加厲了。”
徐平笑道:“去京城見過了宰相,底氣自然不同。哼,孫通判想的可遠着呢。”
王堯臣也聽說孫沔在京城見過呂夷簡,不過他不敢在這上面亂說話,只是搖頭。
呂夷簡最在意的是自己的權位,徐平要搞什麼改革,只要不影響他的地位,他都是不支持不反對。問題是這次徐平在京西路的動靜太大了些,而且處處標新立異,與以前的政策都不同,這要是做成了,豈不顯得以前當政的呂夷簡無能?
徐平不靠着呂夷簡升官,簡在帝心,政治前途自有皇帝趙禎安排。這樣一來,政事堂就失去了對徐平的人事權,對他的約束就弱了很多。講到底,轉運使是個監察官員,並不在行政系統裡,中書門下的行政手段大多無用。
要找徐平的麻煩,呂夷簡便就需要一個京西路的官員配合,不然無處下手。孫沔這個時候到京城,兩人一拍即合。由孫沔從下面發難,呂夷簡從上面施壓,給徐平製造障礙。
朝堂裡徐平是有人的,外朝有自己的同年和三司同僚,內朝還有李璋和石全彬這兩個眼線,這些動作怎麼可能瞞得過他?論人脈,好幾位宰執都比不過徐平。
如京不在京城,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徐平不是被呂夷簡和王曾兩人處處壓制的時候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一個孫沔算得了什麼?接着就是。
喝了會茶,王堯臣才道:“童大郎現在鬧得不小,河南府裡不少官吏都要查他。不然若是任由他這麼做下去,平常百姓看了會怎麼想?”
“查?查他什麼?若是我所料的不差,現在伯庸派人上門,只怕什麼也查不出來,還會被孫沔那些人恥笑。”
王堯臣皺眉道:“童大郎做的事情明顯不合常理,怎麼會查不出來?必有把柄在!”
“伯庸,話不是這麼說。設公司是剛推出幾個月的新政,怎麼會沒有破綻?若是真有孫沔在後面主持,必然是鑽了我們新政的漏洞,不會有明顯的把柄。若是沒有人在背後撐腰,普通百姓這樣做,自然可以去查。即使有漏洞,百姓也不該去鑽營得利,若是有人這樣做,自然可以視爲刁民,河南府懲治就是。有孫沔在後面就不同了,你去查了,他就會藉機攻擊新政,說這也不行那也不行,最後鬧到朝堂上去無法收拾。”
“難道就這樣放任不管?”
徐平笑道:“也只好先如此了。你剛纔也說,出錢給童大郎的非富即貴,都不是普通人家。若我想的不錯,必然是這些勢力之家不甘心錢入戶等之後,把錢存到錢莊去,用這個法子遮人耳目。去逼這些人有何益處?不讓他們的錢放到童大郎那裡,也不會甘心放到錢莊去,到時候非要再鬧出其他的事情來不可。還不如就這樣,都到童大郎那裡吧。”
錢入戶等,依此來定賦稅,最受影響的必然是洛陽城裡的富貴人家。一般百姓家裡能存多少銅錢?就是下等戶也有幾貫的豁免數額,普通百姓根本就不會受到影響。這些富貴人家大多數都有靠山,很多人本身在就在朝裡爲官,他們組織起來是一股不小的力量。徐平本來擔心這些人會成爲改革的阻力,想了各種辦法應對,沒想到他們想了這麼個掩耳盜鈴的法子出來。如此最好,矛盾不會激化,徐平先把政策推行下去再說。
等到新的政策順利推行,朝廷見到了實效,童大郎那裡不過是癬疥之疾。到那個時候徐平要去動他,便就穩妥了許多,孫沔也鬧不出聲勢來。
見徐平是這樣的態度,王堯臣一時沉默。在他的心裡,官府是具有無上權威的,豈容奸民藉機鑽營。官員反對是一回事,百姓目無法紀又是一回事。河南府說到底是王堯臣的治下,讓一個外地來的流民鬧出這種事情,他的心裡很不自在。
徐平嘆口氣道:“伯庸,退一步海闊天空。現在我們有無數的事情要做,童大郎的事暫且放一放。再者說了,這麼明顯的事情,孫沔也不傻到認爲能夠瞞得了人。說不定他就在等着我們找上門去,他好藉機鬧出來,反對這一年來我們做的事情。偏偏不讓他如願,就先把童大郎那幾個人晾在那裡,我們集中精力忙些別的。——而且,那個童大郎能夠私開窯口,製做假瓷器,現在又做得這麼大,又豈是個好相與的?我們看着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