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守司後衙,孫沔坐在樹下,慢條斯理地喝着茶。
童主管站在一側,神情恭敬,輕聲稟道:“官人,此次官府查賬已經做完了。以後雖然賬目都要送官府那裡去看,但不會再如此嚴格,不必操心了。”
孫沔淡淡地道:“讓你看着的那幾家,都沒有出什麼事?”
“沒有,賬目都是找人專門做過,絕沒有漏洞可查!聽說是河南府有些不甘心,但到底是沒抓到把柄,也奈何不了我們。”
孫沔搖了搖頭,冷笑道:“找人專門做過賬便就查不出來了?笑話!都不用三司勾院的人來,我去查都不知道有多少把柄。查不出來,只是不想查罷了!”
童主管急道:“怎麼可能?轉運使司發下來的條例小的仔細看過,賬目不知道對了多少遍,絕沒有不按條例的地方,怎麼會有把柄被人抓住!”
“那麼多錢在那裡,河南府卻收不到稅,跟其他家一比,這就是禿子頭上的蝨子,明擺着有蹊蹺!別說那些公司裡真地動了手腳,就是沒動手腳,也要扒下一層皮來!你也隨着我在州縣做過官,這個道理還不懂嗎?只是把賬過一遍,這是擺明了不想查了!”
童主管隨在孫沔身邊多年,見多識管,聽了這話,轉念一想便就明白了其中的道理。
做官的有傻的,有迂腐的,能被下面糊弄過的也有不少,但絕不包括王堯臣,更不包括徐平和楊告。特別是徐平和楊告,都是精於理財的人,只要把數額一對,都不用去查賬就知道其中有貓膩。這樣輕輕放過,只有一個答案,那就是不想深究。
童主管還是有些不明白,對孫沔道:“官人,徐平做出這樣的動靜,必定是有所圖,把我們的人輕輕放過是個什麼意思?自他到京西路,可一向都與官人沒有交情。”
孫沔嘆了口氣:“還能是什麼意思?無非是兩種可能。一是知道背後的這些人在朝廷裡有些能量,不敢輕易得罪死了,所以這次輕輕放過,先易後難是做事的不二法門。不過徐平是當今皇上面前寵臣,未必就會真怕了我們。再一個,哼,就是知道我也不是傻子。這些事情我派人去牽頭,並沒有瞞着人,徐平和王堯臣當然也都知曉。只要他有腦子,就知道我這裡必然準備了手段,敢深查絕饒不了他!哎,可惜了,這次又讓他滑過去!”
童主管一驚:“原來這是官人放出去餌,就是讓這些人來查的!”
“什麼餌不餌的,不過是多備下些手段罷了。徐平這廝在京西路如此大搞,朝廷裡自然有人看不過眼,只要這裡有事情鬧起來,自然有他好看。只要徐平走了,王堯臣雖然是狀元出身,但書生習氣,我不懼他,河南府還是我說了算啊——”
“哎呀,那着實可惜了!只要把那個徐平排擠得離開京西路,官人在河南府還不是要風得要雨得雨!做成這件事,舍了那點錢財又算什麼!”
孫沔沉默了一會,幽幽地道:“這廝年紀不大,做事情卻如此謹慎,倒是有些不好下手了。罷了,也不指望在留守司這一任上做出什麼大事,便就安安穩穩做完,到時候想辦法尋個大州去做知州好了。不過——仕途沒了念想,錢財總要弄些在手上。”
童主管眼睛一亮,向前湊了湊了道:“官人的意思是——”
孫沔笑笑,轉頭看了看童主管,對他說道:“按照往常年份,春天不冷不熱,也沒有什麼大事,轉運使都要挑這個時候出去巡視州縣。春天走一路,到了秋天再走一路,便就把冬天和夏天避過去了。徐平卻偏偏不這樣做,一直到現在了,還待在洛陽城裡不出去。不用說,他也知道動靜太大,怕一離開下面出了亂子。但治下州縣總是要走到,不然我一道奏章上去,他的轉運使也不用做了。以京西路之大,哪怕只是巡視北路,也非半年幾個月不可。我估計,春夏之交他該動身了,總不能等到冬天再出去巡視。”
“官人是說,等到徐平一離開,我們便就可以想辦法撈點錢財——”
“哎,費了這麼多心力,還捧起童大郎這麼個閒漢來,不知多少人在心裡笑我做事沒有法度呢。”孫沔嘆了口氣,“費了力氣,背了這麼個名聲,沒點錢財到手裡,我孫沔難不成是給別人做牛做馬的?等到徐平一走,就該想辦法弄點錢財在手裡。”
“那是,官人這話說得極有道理!費了這麼多心力,沒好處到手怎麼可以?不過,到底要怎麼做,給小的透個底,我好去準備。”
孫沔看着童主管,過了一會才道:“你的腦子啊,跟了我這麼多年也不見長進。那幾個人名下的公司裡,有多少現錢?有錢在手,你還怕生不出錢來?存銅錢的那些人家不要利息,難道我們也不要利息?就是按照一年兩成的利息,也足夠我們使用了!”
童主管想了好一會,纔想出了點眉目,小心翼翼地道:“官人說的是——放貸?可現在有錢莊,要借貸可以從那裡——”
“哼,錢莊?那要把錢存進去才行!真要借貸的,手裡還有餘錢存進錢莊裡?再過不久就該收夏稅了,正是百姓用錢的時候。徐平搞個什麼錢入戶等,把銅錢都收到錢莊裡面去了,且看百姓到時候用什麼交稅!你讓童大郎幾個人留心一下,他們現在做的生意,雖然大多都是假的,但總是與鄉村民戶打交道,也結下了不少路子。等徐平離開河南府,到了遠一點的州縣,便就把手裡的銅錢貸出去,秋後等他回來,我們本錢利息已經到手了!”
“官人說的,法子倒是個好法子,只是這樣做只怕會驚動官面上的人。王堯臣與徐平是同年,他坐鎮河南府,不會生出事端吧?”
“你前怕狼後怕虎,能做成什麼事情?王堯臣纔來河南府多少日子,下面的州縣官吏都是我們養熟了的,這麼點小事也敢與我爲難,真當我奈何不了他們嗎?!”
見孫沔臉上變了顏色,童主管聲音一下子小了下來:“小的就是怕萬一——”
“不用怕萬一!哪個說公司不能放貸啊!再者說了,出了什麼事情都是童大郎幾個人抗着!他們本就是充軍發配過的人,不是什麼良善人家,不做這種事情纔不正常呢。我們只管到時候錢財落袋,有人追究起來,借那幾個閒漢的人頭一用,又有什麼!”
“小的明白,小的明白!”
孫沔雖然是進士出身,但做事殺伐果斷,頗有大將之風。歷史上儂智高叛亂,正是他與狄青平定,兩人一正一副,分路進兵,論軍功也不比狄青差多少。只是貪財好色,幾乎每到一地爲官都是劣跡斑斑,數落數起,憑着本事最後還是要用他。
徐平到京西路之後孫沔退讓,並沒有鬧出很大的矛盾,那是看當年徐平在邕州軍功的面子上。孫沔的心裡也沒有底,怕鬧到不可收拾,自己官職低勢力小吃虧罷了。徐平不在河南府裡了,想撈點錢還怕這怕那,就不是孫沔了。看上個唐大姐,沒有強行下手已經是因爲洛陽到底是京城,盯着的眼睛太多,如此收斂孫沔已經覺得委屈得不得了。
公司找人出頭,本來最合適的是找良家子弟,身家清白,不容易鬧出事來。孫沔偏偏就找童大郎這樣的無根無底的閒漢,從一開始就是兩手準備。徐平去查,便就鼓動他們狠狠向大了鬧,孫沔這裡自有辦法把這事情說成激起民變,鬧到朝堂上去。不去查,便就要讓他們給自己賺出錢來,總不能真替洛陽城裡的權貴人家做牛做馬。
孫沔把那些人家看在眼裡他們是權貴,不看在眼裡就是土雞瓦狗,他做知州知縣的時候,什麼樣的地方豪強也得乖得跟貓一樣,予取予奪。進士出身的官員地位本來就高,被手下小吏擺弄的只能怪自己沒有本事,孫沔這種人還不至於那麼沒有出息。
在孫沔的眼裡,王堯臣現在都有些窩囊。要是他做河南府通判,天大的膽子有人敢跟官府的法令作對,開虛頭公司藏匿財產,孫沔扒不下這些人的皮來。
等了幾個月,結果徐平就只顧埋頭忙自己的,根本就不理孫沔這茬,孫沔的耐心也消耗得差不多了。在河南府的任期已經過了大半,該到了爲自己打算的時候。
夏稅收錢絹,秋稅收糧,這樣安排也是根據農事的季節。夏天農民自己織的絲綢布帛到了該出手的時候,錢帛通用,都可以上交抵稅。當然地方官手裡緊的時候,會有折變向百姓盤剝,規定必須折成某一種布帛,相當於額外加稅。徐平到京西路上任,已經禁了折變,錢帛定了比例可以直接抵稅。秋天不用說,到了收穫的季節,自然是交糧的時候。
不過京西路,特別河南府這裡,並不盛產絲綢,種麻也少,收夏稅百姓大多數只好交錢了。孫沔看準了的,這時候放貸,必然有利可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