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廝端起大碗正要向鋪子裡走,迎面走來兩個身穿綾羅的員外打扮的人物,小廝急忙把碗放下行禮問候。
前面一個指着離去的兩人道:“小乙哥,那兩個什麼人,怎麼看着甚是蠻橫?”
小乙“噗嗤”笑了出來:“彭主管,你看他們裝腔作勢,實際哪裡是什麼大人物?不過是兩個鄉下的閒漢,最近沒了衣食,又沒有盤纏,蹭吃蹭喝罷了。想來他們是在鄉下地方窮橫慣了,以爲京城也由着他們撒野,卻不撒泡尿照一照自己!”
彭主管奇道:“原來你認識他們,怪不得不給他們一顏色。”
“這周圍做生意的人家,哪個不認識這兩個人?不要說我們認識,就是對面那大宅子裡,在學的學生幾百人,也都知道這兩個混賬人物。”
彭主管和同伴正在這裡待得百無聊賴,聽見這話,一起坐在桌邊,向小乙要了一壺酒來,讓他講給自己聽,聊以解悶。
小乙上了酒來,對兩人道:“若說這兩個人,一個叫作朱七,一個叫作厲中壇,到了京城本來是有大好前程的。前些日子,衙門貼出告示,仿着京西路招專門做賬的人,只要考過進了對面去學,就有吃有住,每月還有一點零花錢。兩位主管知道,京西路那些專門做賬的人,可都是一輩子的衣食。而且各家開公司的,都要好吃好喝的請他們,絲毫不敢怠慢,這是何等的美差!這兩人有這個機會,你們說是不是上世修來的福氣?”
彭主管道:“委實如此!不過我聽說考起來並不容易,好多都是過了發解試的舉子才能考得過。這兩個人能夠考進去,莫不是讀書人,異鄉的舉子?”
“說不清。只聽這兩個人說,他們學問是極好的,只是爲人不成器,鄉里沒有人保舉他們,纔沒有考過發解試。這兩人口裡沒一句真話,誰知道是真是假。”
彭主管兩人點了點頭,知道天下之大,這種事情也是有的。科舉科舉,既包括科的考試,也包括舉薦,要參加發解試,需要鄉里頭面人物的保舉,而且裡面必須有官員。聽說江西路那裡讀書的人多,民間又好訟,就有許多讀書人爲了衣食,專門爲人寫狀紙,包打官司,稱爲訟師。這種訟師裡也有人學問很好,但顯然是無論如何也拿不到保狀的。
小乙又道:“這兩個人到了對面宅子裡學着做賬,你們說,是不是大好的前途?誰知道他們偏偏不學好,在裡面惹出了事,被趕了出來,除名勒停,以後再不得參加!”
彭主管好奇:“莫不是他們胡吹大氣,其實學不來?人家一考,就現了原形。”
小乙搖搖頭:“不是,他們學得確實不錯,不算是拔尖,也算是學生中的上等。他們出事——我聽人說啊,只是聽說——是在裡面招學生聚賭,讓不少人欠下賭債。兩位請想一想,對面是什麼地方?教的是專門做賬的人,好賭那還了得?後來事發,被打了一頓板子不算,還被追奪這些日子的衣食,掃地出門,就此在附近流落。”
彭主管兩人嚇了一跳:“在對面招學生聚賭?這兩人吃了熊心豹子膽!”
小乙連連搖頭,端着兩個大空碗到鋪子裡面去了。
彭主管對身邊的金主事道:“怪不得那兩個人行事如此不着調,原來做出這種事來。聚賭就已經是作奸犯科的事情了,他們還敢在三司辦的學校裡這樣做,真是膽大包天。”
金主事搖頭:“鄉下地方來的,以爲京城也跟他們那裡一樣,沒有人管呢!”
此時太陽剛剛落下山去,在天邊描出一道金光,妝點着蔚藍的天空。周圍的場務開始放工,街上的人零零星星開始多了起來。這個年代燈光寶貴,哪怕就是工場,也一樣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夜班是想也不用想的。
看着人越來越多,彭主管高聲喊道:“小乙哥,酒錢放在桌子上,我們去忙自己的!”
小乙在店裡一時抽不出身來,高聲道:“主管儘管去,幾個酒錢算得了什麼!”
厲中壇和朱七兩個人百無聊賴地靠在河邊的大柳樹上,看着街來來往往的行人。隨着工人下工,各種小販也不知道從什麼地方鑽了出來,在人羣裡穿梭着叫賣。
朱七用肩膀頂了一下旁邊的厲中壇:“哥哥,那兩個就是剛纔到酒鋪裡去的,我看見他們跟那店裡的小廝有說有笑,說了好久,莫不是編排我們?等到一會四下無人,我們兄弟上去按住那廝,一頓老拳,出一出胸中的惡氣!”
厲中壇嘴裡咬着一根柳枝,懶洋洋地道:“肚中空空如也,哪裡還能動那些閒氣!”
看彭主管和金主事兩個在街道上,遇到樣子像是從場務裡出來的人就拉住問,一個也不放過。厲中壇好奇地道:“那兩個鳥人,只管在路上問東問西做什麼?”
朱七道:“原來哥哥不知道這事,我恰好聽人說過。最近京城裡開了什麼鳥銀行,要用新的錢,舊錢三個月後就不許用了,只能到銀行裡面換新錢用。本來這也沒什麼,就是不知道那新開的鳥銀行裡哪裡來的許多本錢,普通百姓只要存錢進去,就有利息的。這還了得?世上可是從來沒有過這種事!只聽說貸給人錢收利錢,存錢什麼時候有利錢了!京城的百姓瘋了一樣的把自己手裡的錢存到銀行裡,又不肯取錢出來,市面上的錢一下子就少了許多。這還不算大事,官府又不許解庫再用舊錢收物放貸,只許用新錢。”
厲中壇聽得直皺眉頭:“你說這麼多,關那邊路上的兩個廝鳥什麼事?”
“哥哥不要心焦,安心聽我講完。那兩個廝鳥,必然就是哪家大戶人家裡的質庫鋪子裡的。質庫只許用新錢,他們又沒地方兌新錢去,就只好來這裡了。這裡那些場務裡做工的人,別看他們一個月賺不了幾個鳥錢,但每月到日子就發,手裡有的是活錢。而且這些場務都是三司管着的,發的都是新錢——”
“那兩個攝鳥是來這裡換新錢的?”
朱七撇了撇嘴:“開質庫的,哪裡需要跟人換錢?他們不是從來都做無本買賣的!這些人是收場務里人手中的錢,學着銀行一樣給利息,而且給的利息更高。工人的錢存在他們那裡,質庫便就有了新錢做生意,無非放貸出去也加高利息罷了,他們又不用出本錢!”
名義上,質庫或者是南方的解庫是不放貸的,他們類似於後世的當鋪。不過這生意做起來靈活性很大,沒有權勢的老實做當鋪生意,當然這老實只是相對而言,不奸不詐做不了這門生意。有權勢的人家開的質鋪兼營放貸,只是把這放貸表面上做成當物的買***如你拿一根爛木釵,到質庫裡抵當十貫,寫好書狀三個月後還二十貫。到期之後質庫只向你要二十貫錢,那根爛木釵是做不了數的,實際上就是變相的高利貸。
京城裡權貴人家經營的兩大行業,一個是買房建房向外出租,再一個就是開質庫。哪怕就是宰相人家,想撈錢也都是在這兩種行業上動腦筋,比如國初的宰相趙普。
知道這是變相的金融行業,徐平沒有辦法禁絕,但生怕他們在銀行新建的時候擾亂市場秩序,所以規定業務必須用新錢。一是做個限制,再一個也是多一個散發貨幣的渠道。
這個年代,錢監印出錢來,進入到商業銀行,怎麼到社會上還是個難題,缺乏快速流通的手段。徐平的辦法,是讓開封府和三司共同努力。一是興辦各種大工程,大量僱傭京城人力,用新的貨幣做他們的工錢。再一個就是三司鋪子廣泛收取各種小手工品,賣到其他地方去,用新貨幣付賬。雖然不能立竿見影,這兩種辦法勝在穩妥。
不過開封府和其他衙門配合得不讓人滿意,徐平只能寄希望於韓綜,讓新成立的橋道司在京城周圍建各種大工程。包括新成立的公司,也鼓勵他們在周圍大建場房,無非是屬於工業門類有污染的建得遠一些,在下游下風口,普通的公司建的近一些而已。
不過橋道司的貸款來自於三司銀行,讓京師銀行非常不高興,認爲搶了自己生意。
聽了朱七的解釋,厲中壇點了點頭,並不在意。到底是在三司培訓過,學過基本的會計做賬知識的,跟其他人比起來,這兩個人理解起來更加容易。
靠在柳樹上發了下會呆,厲中壇突然猛地站直身子:“不對,這裡面有漏洞!”
朱七嚇了一跳:“什麼不對?哥哥想起了什麼?”
厲中壇緩緩地道:“那幾家鳥銀行,我們在三司裡學習的時候,是講過的。京城裡面的京師銀行,是貸款給三司下面新開的公司。我記得曾經聽人提起來,這些公司都是在鹽鐵司下面,一家連着一家,貸款給他們,實際上錢大多都沒有出銀行,所以現在京師銀行的手裡還捏着大把的錢。正是因爲如此,橋道司不從他們那裡拿錢,還讓他們非常不滿。京師銀行裡有大把的錢貸不出去,這些權貴人家的質庫手裡又缺錢——”
朱七聽得一頭霧水,焦急地問道:“哥哥到底說的是什麼,可是有發財的門路?”
厲中壇把手裡的柳枝猛地摔到地上:“人死鳥朝天不死萬萬年!與其這樣有一天沒一天地苦捱日子,不如放手搏一把!若是成了,便是一世的富貴,不成,也無非爛命一條!”
朱七嚇了一跳,急忙問道:“哥哥可是有什麼好計?千萬記得提攜兄弟!”
厲中壇轉身看着朱七,沉聲說道:“我這裡有一條發財的妙計,只是有些風險,你願不願意跟着哥哥搏一搏?若是成了,便就有了一生一世也用不完的錢財!”
“什麼妙計?快說給兄弟聽一聽,讓我也高興高興!”
厲中壇神秘莫測地搖了搖頭:“天機不可泄露!你隨着我,要麼一刀頭落,要麼就做一世的富貴員外!怎麼選擇,看你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