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永晉這幾天心情一直不大好。
倒不是說枯燥乏味的政治課實在讓人昏昏欲睡,自從袁校長另有高就,軍校暫時由蔣方震少將(從少校一步登上少將,這樣的先例就徐永晉瞭解,只在蔣校長身上發生,原本以爲連升三級是小說家言,現在卻出現在自己身邊,徐永晉不能不嘆息這社會實在是太富有戲曲性了)代理後,代理校長就大量降低政治課課時,按照蔣校長所言,軍人還是應該將主要精力放在軍事科目上,至於那些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在參軍那一天,部隊已經告訴了他們,就沒必要一而再,再而三多說了。不講政治課,戰術科目自然就多了起來,部隊編組、敵前偵察、情報分析、班進攻、排進攻、一字隊形、一路隊形、梯級隊形、突破口的選擇、分割敵人的方法(偷襲、乘敵混亂、乘敵對付友鄰、從敵薄弱處突進)、火力梯次配備……很多在戰場上他們已經有了實踐經歷,可現在上升到理論上面,學起來還是讓人覺得饒有興致的。
心情不好跟其他學員看自己的眼神也沒有關係。國父黃埔之行雖然很是低調,可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加上三大上將(包括曾經的上將)出現在黃埔,警衛工作如此嚴密,任誰都能從氣氛中知道有大人物過來。幾個跟校方領導比較密切的一瞭解,自然知道神神秘秘的是誰。
國父到軍校,接見校長、教員,這都很好理解,可接見徐永晉就顯得與衆不同了,他徐永晉又不是學員總隊總隊長,也沒看他上課有多用功,門門功課考優秀,也許徐永晉在家的時候學習很好,可能進黃埔的哪一個不是人精?比較優秀的徐永晉放在這些人精堆裡,自然也不顯山不露水了。而這樣一個人獲得了國父的接見……學員們用羨慕、疑惑、妒忌、不屑等等眼神看着徐永晉,不少人私下揣測徐永晉祖上是什麼人,從他的姓中,有猜他是徐震的兒子(注:徐震何許人也,請看《孤獨的騎士》),有猜他是徐光啓嫡系後裔,有猜他的祖先是明初大將徐達(有個姓蔣的學生平日看多了《三國》,聽到可能是徐達後裔後,突發奇想,認爲徐永晉是三國時期大軍師徐庶的N代傳人,這個學生當場被人鄙視的落荒而走,從此有了蔣幹之外號),還有有猜他是國父乾兒子(誰都知道國父無兒無女,認一個乾兒子再正常也不過了),等等等等,可以理解的,不可理解的,總之,這個不起眼的徐永晉背後隱藏着重重迷團,他的背景深着呢!
雖然學員沒跟他說,可徐永晉從他們眼睛裡已經看出來這些人是怎麼想的。雖然很憋氣,可徐永晉又無法不讓學員胡思亂想,跟這些同學說他徐永晉只是曾經在火車上,與國父坐在一起,詢問過人生之意義,探討過宇宙之奧秘,除此以外,再無其他接觸,那些同學會相信嗎?換成徐永晉,他也不相信。如此,憋氣是自然的。
學員與教員對徐永晉一個個敬而遠之,徐永晉也只能裝做若無其事,整天除了上課、訓練,就是躺在牀上與周公交流。同學是團結的,學習是緊張的,上課是嚴肅的,課餘是活潑的。每天活動範圍就在寢室、操場、課堂之間,如果沒有校方批准,作爲學員,不管後臺再硬,你也無法邁過校門一步。這樣的生活容易讓人頭腦簡單,將一切都放在教學上。沒多少時間,徐永晉就忘記了那些不快,又和他班裡的同學打成一片,偶爾一個人獨處的時候,掏出家書看看,那也其樂融融。
可上個星期,從韶州那邊轉過來的一封信卻打亂了徐永晉略顯平靜的生活。信是徐永晉以前所在連隊轉過來,信封上收件人寫着他徐永晉的大名,字跡很纖秀,一看就出自女孩之手。但信封上沒有署名,徐永晉也就看不出來。
徐永晉認識的女孩子不少——光高中他那個班就有二十來名女生呢!要是加上小學、初中,隔壁鄰居,怎麼說他也認識百來位了——可以前臉皮比較薄(並不是說他現在臉皮趕上長城,不過打了仗,不大容易害羞這倒是真的),傳統教育下的徐永晉也只敢趁着別人沒注意,偷偷瞟一眼女孩子,在心裡感嘆兩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至於字寫的有哪些風格,這他就不敢注意了,現在看到這封顯然不是家書的來信,徐永晉拿着信封有些摸不着頭腦,腦子裡立刻出現了不少美女愛英雄之類的故事。
走到江邊,坐在蘆葦叢中,徐永晉平靜下心緒,很是莊重拆開了信封,裡面飄出來薄薄一頁紙,不看內容先看署名,一看:陳春麗,名字很陌生,他的那些女同學中沒叫這個名字的,可再一回想,這個不就是上次火車上遇到的“春天不美麗”嗎?徐永晉腦海裡立刻出現一幅穿着長裙,叼着香菸,滿臉憔悴卻又清新的姑娘面龐。
徐永晉想了起來,當時讓小姑娘坐在自己座位上,等他回來後繼續聊,可誰曉得把他找去的是國父,在那邊一聊就老長時間:國父沒說可以走了,徐永晉再大的膽子也不敢走。等回到車廂,小姑娘已經不知去向,在他座位上坐了幾位看起來再土也不過的農民。從此他和這個小姑娘失去了聯絡。
草草閱覽了下來信,徐永晉眼神裡多了一分光彩:小姑娘在信中表揚了他呢!說他是讓人欽佩的英雄,是時代青年的楷模,是真的漢子,是堂堂男兒,當然,還有感謝徐永晉的手帕。誰都喜歡聽好的,作爲凡人,徐永晉自然也不例外。饒有興致再看幾遍,臉上的笑容漸漸消退,徐永晉支着腦袋看着滾滾江水出神了。
從信中可以看出,小姑娘不自覺流露出的一絲依戀之情,要說一見鍾情,這個徐永晉不相信。也不知是因爲徐永晉身爲軍人的關係,還是作爲同一個師的戰士,徐永晉曾經努力營救過小姑娘的哥哥,或許在列車上徐永晉表現出的氣概讓小姑娘心動,總之,信上隱約顯露出對徐永晉的好感,讓徐永晉有空的時候給她回信——後面還附帶有地址。
這信如何回纔好?這很讓徐永晉犯難。回封信,說自己喜歡她?那也太直白了,人家非當自己是色狼不可。寫的隱晦些,隱約表露出愛慕之心?姑娘看了不知道怎樣,徐永晉相信自己會肉麻死了。才見幾次面就寫愛慕?說實話,他對人家小姑娘還不怎麼了解呢!這樣也能談戀愛,這愛也太簡單了點。
想到這些,並不等於徐永晉對這個陳春麗心懷不軌,人家女孩子還小呢,徐永晉可沒有討個小妹妹當老婆的愛好,加上現在還在戰爭年代,作爲軍人,徐永晉有隨時上戰場獻身的覺悟,他也不想在活着告別戰爭之前,找個妻子——等戰爭結束後,沒什麼事情回來自然很好,可萬一光榮了,妻子不就成了寡婦?更可怕的是沒有死,卻缺胳膊少條腿,那可就坑了人家姑娘一輩子了!
回信裡不談感情,只寫軍校生活嗎?可軍校生活又有什麼好寫了?無非是上課,出操,吃飯,睡覺,除此別無二物。給父母寫信可以寫“我在這裡一切都好,勿念”,給小姑娘寫信也寫這些?這也太冰冷了!跟小姑娘描繪自己參加過的戰爭嗎?可說實話,現在他已經把戰場上的經歷忘的差不多了,那實在太恐怖,實在太殘忍了,徐永晉不想把真實的戰爭告訴純潔的小姑娘。
猶豫半天,徐永晉發現還是不回信最好,可不回信是否表明自己架子太大?這又成了一個很讓人惱火的問題。嘆口氣,將信封疊好,放進軍上衣口袋,徐永晉回了寢室,他的腦海中,曾經淡去的小姑娘身影又頑強的出現了。
回到寢室,和以前一樣,他的這封信又被那些好奇心極重的室友趁他不注意偷了過去,然後在班會課上,站在講臺前恬不知恥地念了出來。
當時的場面可以想象,全班學員都是光棍,誰也沒有結婚,連女朋友都沒有(如果有女朋友,他們也不可能在戰場上無牽無掛奮勇拼殺了),聽到這封情書不想情書,感謝信不像感謝信,自然是怪叫與口哨一起上,圍在徐永晉周圍,逼着他描述自己的“豔遇”,徐永晉當時差點被這些人臊死,其中一個叫張正陽的山東人,人說山東人豪爽,直心眼,可這個張正陽卻一肚子壞水,豪爽是談不上的,直心眼更和他沒有關係,倒是陰暗的心思特別多,這位張正陽或許對國父接見徐永晉心懷不滿,現在總算抓到了機會,非要讓徐永晉說一下他是如何“拐騙無知少女”,是否有不正當男女關係,還坦白從寬抗拒從嚴,若不老實交代,就要報警抓人了。
徐永晉有什麼好交代的?反正他說的那些話,這些想入非非的傢伙是鐵定不會相信了。任他着急上火,也拿自己這些同窗毫無辦法。不賭咒發誓還好,越賭咒發誓,這些人越認爲其中大有讓他們滿意的隱情。
一場“情書”風波最終以陳春麗寫給徐永晉的信箋,在爭搶中變成漫天雪花宣告結束。當然不是有意的,只是大老爺們一個個粗手粗腳,做出動作比大腦反應遲鈍那麼片刻,手上勁大了那麼一點,徐永晉要搶,那些人要藏,一來二去,還帶了姑娘家淡淡幽香的信箋成了碎紙屑,闖了禍的同窗紛紛尋找藉口,逃之夭夭,把徐永晉一個人丟在原地,最後還怪罪徐永晉不該爭搶——他要不爭,這封信他們自然會還給徐永晉,現在一爭奪,什麼也沒了。
哭笑不得的徐永晉只能將碎紙片撿起來丟進了垃圾筒,這倒好,地址已經殘缺不全,想回信也回不了,算是幫徐永晉解決了少年人特有的煩惱。只是在內心深處,徐永晉又對不回信,無法發展一段鴻雁之戀感覺些許遺憾。
時間過的很快,匆匆間,時光跨過春季進入了1916年夏天,和一般學校一樣,黃埔陸軍軍官學校也進入緊張的期末考試複習期,誰都不想自己在期末考試中掛他幾盞紅燈籠,課餘時間一個個也趴在課桌上、站在沙盤邊用心學習。徐永晉也從情書事件的陰影中擺脫出來,和大家一樣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力爭成爲三好學生。普通學員結業後授予少尉軍銜,在校表現最好的學員,結業後授的軍銜也比一般人高一級:授予中尉。雖然知道班上有出息的學員實在太多,這等好事不大可能落在自己頭上,徐永晉還是抱着一絲幻想,希望那個幸運兒是自己。
七月初,島上熱的好象蒸籠,至於沒有電風扇的課堂內溫度更是超過五十度,體質虛弱的在這樣的課堂呆上半小時,肯定脫水昏迷,而現在這裡卻有幾十號人頭也不擡,一坐就是兩個小時。考試結束,很快成績公佈出來,讓徐永晉失望的是雖然他自我感覺還算不錯,可各課成績一彙總,在班裡他也不過中等偏上——這些學員都是各個部隊精心挑出來的好苗子,想在這裡出人頭地實在太難了。
結束了考試,學校並沒有給大家放假:急速擴大的部隊需要大批合格軍官,對部隊來說,能提前一天結業都是好消息,又怎麼可能允許學員按部就班休息近兩個月再上課?於是徐永晉只得繼續留在軍校中,捧了本書朗讀“統帥決不可忘記這一點,決不可懷着自以爲是的信念,把狹窄領域內的東西看成是絕對的。統帥決不可把他在這所使用的手段看成是必然的,唯一的手段,不要在自己已經擔心這些手段不適用時還使用它們”。當然,以前的解放戰爭是要一而再,再而三的回顧,只是以前的經驗主義現在已經上升到理論了,而這也是徐永晉要背誦的。
克勞塞維茨的《戰爭論》雖然很多地方因爲他的含糊不清受到批判,但在民衆武裝上,教科書倒是大段大段的摘錄——並不是教導國內百姓開展游擊戰,國內沒有戰爭,難道讓他們與政府爲敵嗎?學習游擊戰,是爲了更好的在國外對付這種很讓人撓頭的戰法。
按照克勞塞維茨所言,人民戰爭(也就是游擊戰爭)只在下面五個條件下才能發生效果:一;戰爭在本國腹地進行。二;戰爭的勝負並不僅僅由一次失敗決定。三;戰區包很大一部分國土。四;民族的性格有利於採取這種措施。五;國土上有山脈、森林、沼澤或耕作地,地形極其複雜,通行困難。人口多少不起決定性作用,因爲游擊戰中很少會發生缺少人員的情況,居民的貧富也不直接起決定性作用,當然,要是貧窮一點,習慣於吃苦耐勞的人們,往往表現的更勇敢,更堅強些,這些對他們所進行的戰爭,自然起到一定的積極作用。
按照克勞塞維茨所言,人民戰爭必須像雲霧一樣,在任何地方也不凝結成一個反抗的核心,但在另外一方面,這種雲霧還有必要在某些地點凝結成較爲密集的雲層。這些解放戰爭中有無數的例證可以用來證明,而徐永晉他們所要學習的,就是如何逼迫像雲霧一樣無從捕捉的雲霧,凝結成一團,然後用相應的兵力來打擊這個核心,粉碎他並且俘虜大批人員。只要成功,當地百姓的勇氣必然會低落,大家都會認爲大局已定,繼續抵抗是徒勞的,因而放下手中武器。中國軍隊本身是打游擊戰的祖宗,所能想到對付游擊戰的方法自然也是西方人士那種直來直去的腦筋無法想象的……學習這些,徐永晉有種感覺,原本需要學習一年的課程好象正在加快教學進度,或許再過幾個月,他們就要從學校回到各個部隊去了。
雖然身在與世隔絕的江島上,可他們還能看到比較新的報紙,他們自然也知道西班牙投入到同盟國的懷抱,令協約國大爲沮喪,而中國軍隊對羅得島發起的攻擊,不過三天就在方司令、郝將軍、馮旅長的正確決斷、英明指揮下,以全殲敵人宣告戰役結束。羅得島之戰中的戰車與乘坐汽車長途突襲成了學校中的經典範例,這些學員在沙盤上按照報紙上介紹的情況,無數次模擬過當時的戰鬥,不過他們模擬的結果,常常是擔任突襲的遠征軍部隊被敵人全殲,而不是相反,這讓這些學員很是困惑。
當徐永晉專心學習,期待着從軍校結業,出去報效祖國時,教導處派人通知徐永晉,說是有人找他。徐永晉跟着教官到了教導處,卻發現尋到黃埔軍校大門前找他的是她。
出現在徐永晉面前,靦腆帶着一絲羞意的小姑娘就是陳春麗,這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徐永晉不明白,自己出國作戰這才幾年的工夫,國內從什麼時候開始流行女追男了?而且還是豆蔻年華還沒成年的少女跑到部隊追男人,這樣的事情在美索不達米亞,他就是做夢也想象不到。
王子和公主的豔遇是不屑去做的,他做的chun夢都是英雄救美,一個人端了挺重機槍,頂着遮天炮火,打敗了成百上千的地痞流氓,將柔弱的美女從狼巢中解救出來……以後?沒有以後了,每次夢到女孩子用崇拜的目光,含情脈脈要投入到英雄懷抱時,總是槍聲大作,阻止了美女*,不是夢中虛構的地痞流氓,而是殘酷的現實裡的槍炮聲,這時候徐永晉就要很不情願爬起來,投入到一場血淋淋的戰鬥中。很奇怪,只有要參加戰鬥時,徐永晉纔會夢到美女,平常不用打仗,他也夢不到女人。
現在連夢裡都想不到的情景突然出現,在教導處教官面前和陳春麗見面,這讓徐永晉一時不知說什麼好,結結巴巴中,一開口居然問人家飯吃了沒有——這個問題讓徐永晉後悔了好長一段時間,每次想起在教導處與陳春麗的見面,哪怕一個人獨處,徐永晉也要爲當時愚蠢的問題臉紅。
還好,教導處的教官還算很會體諒人,各自找了個藉口走了出去,讓徐永晉與低着頭玩弄衣角的陳春麗單獨相處。平常他們是決不會允許男學員與女人獨自相處的,深怕會引出什麼負面新聞出來,徐永晉相信自己之所以能破例,一定是這些教官知道國父接見過自己,並且給予了關懷,或許徐永晉並不認爲那是關懷,但教官卻和他抱着不同的觀點。
沒有教官在場,倆人這纔有了交談機會。一詢問,原來陳春麗是典型的路盲(這個好象很多女人都有,只是程度有輕重),回到座位時,她卻怎麼也找不到徐永晉剛纔坐着的地方了,所有的座位都有人坐,一些人正趴在小茶几上昏昏欲睡,印象中是徐永晉的座位,可那裡卻坐了幾個鄉下農民,小姑娘臉皮又比較薄(徐永晉對次抱以懷疑態度),不好意思向別人詢問剛纔那個軍人大哥坐在什麼位置上。一節一節車廂尋下去,等發現不對,再想回去卻又回不去了:她原來在的車廂門被乘警鎖了起來。
徐永晉這才明白當時怎麼看不到陳春麗了,可不是!既然有空出來的座位,那些勞累的農民自然是不會管這個座位有沒有人,先一屁股坐上去再說。至於車廂門被乘警反鎖,那一定是明白了國父在車上,爲了保護國父的安全,乘警將前後列車隔絕起來,免得人們東流西躥,有心懷不軌者製造恐怖事件——向國父跪下喊冤也算恐怖事件,那可是會有不少人官帽落地的。尤其是乘警,他們在乘客面前好象很飛揚跋扈,可他們畢竟沒什麼關係,要是國父對鐵路部門發起火,上級領導不拿他們當替死鬼,又會去找誰?徐永晉相信這些乘警都是心眼很活的聰明人,自己都能想到,他們更能考慮到,並且設法阻止了。
後面的事情很簡單,陳春麗在韶州下車後,尋到第十師設在韶州辦事處,將哥哥的遺物領了回去,部隊還給了一大筆撫卹金——撫卹金大頭是保險公司出的,相信保險公司一定在爲出這麼多錢欲哭無淚吧,徐永晉酸溜溜地想着。
對軍隊來說,雖然每年政府財政撥款,在軍費上總是很大方,和平年間軍費預算就佔了國家財政預算的百分之十,加入戰爭後,軍費開支更是大幅度飆升,一舉增加到財政預算的百分之四十,可軍隊的擴充速度比軍費預算增長速度還要快,戰爭中爲了取得勝利,必須要有比敵人更先進的飛機、戰車、軍艦、火炮,於是新式裝備層出不窮,而這些新兵器的價格自然也不會便宜,增加了四倍的軍費,軍隊還一個勁在財政預算委員會哭窮。
軍費不足是現實問題(這只是對中國軍隊本身而言,如果與其他交戰國比較,那麼中國根本就不存在軍費不足問題),可國家又不能投入更多的軍費,軍費預算已經到了臨界點,再多的話就要影響國內經濟建設,百姓生活,羣衆之所以支持戰爭,那是因爲戰爭並沒有影響到他們的小日子,要是打仗打的老百姓每天只能喝兩頓粥,參議員們害怕自己的位置就要讓怒氣沖天的羣衆砸碎了。可打仗是需要錢的,沒錢你這仗如何打下去?爲了能將戰爭打下去,中國只好厚着臉皮,要求周遍國家給予協助——兵是要出的,不過可以少出,錢是要給的,這卻一定要多給。尤其是在中國堅持下,剛剛從腐朽的大英帝國統治下獲得解放的殖民地,那更是要用實際行動表達一下對幫助他們的中國所能給予的感激。
各國贊助拉了不少,可這也無法全部解決軍隊需要,有些沒錢的國家只能用“贈送”戰略物資來幫助中國進行戰爭,而戰略物資畢竟不是現金,爲此軍隊只能廣開門路,想辦法通過各個渠道,解決自己面臨的資金壓力,而保險公司就是軍隊找到的最大一頭肥羊。
骨子裡保險公司並不樂意對給戰士投保人身安全險,可沒辦法,爲了戰爭,參議會通過決議,戰士的人身安全險屬於強制投保範疇內,你保險公司願意保要保,不願意保你也必須要保,除非你不幹了,關門大吉,那政府就不會向你找麻煩。可保險公司運做幾十年了,一直好好的,醫療、財產、人身安全方面撈了不少錢,現在又怎麼捨得不做生意了?縱然不樂意,他們也只能硬着頭皮頂了上來。每個戰士投保金額都不大,要是合起來算,投保金額好象滿可觀。可萬一發生了什麼意外,保險公司就要賠出不少,像二十旅在美索不達米亞的遭遇,保險公司在這裡可是虧了血本。徐永晉在聽蔣校長上課時,蔣校長曾經說過一個不是笑話的笑話,說是你要想能從戰場上活着回到家,最好的辦法就是購買一千萬的人身安全險,要是這樣你一定能活的很舒適,別人都死了,你也不會死。倒不是說投保金額大了,敵人槍法就不準,死活打不死你,而是你投保金額大了,不想做虧本生意的保險公司就要向部隊提出要求,要求不要將你送到前線去——一個人就要賠一千萬,保險公司再有錢也經不起這樣的損失,爲了將損失減少到最低限度,他們自然會要求部隊派那些沒怎麼投保,或者投保金額不大的戰士到第一線去拼死拼活,反正他們便宜。
聽這樣的笑話,上了前線的這些學員可笑不出來,相反,他們倒有一種被人利用的感覺,這自然是不好的想法。聽到陳春麗談到很大一筆撫卹金,徐永晉的想法自然有些發酸。他不知道當時自己要是戰死在美索不達米亞,父母會獲得多少的撫卹金,當然,肯定沒有陳春麗獲得的多。
富有人情味的並不是軍隊給了死難軍人家屬多少錢,而是辦事處的軍官在瞭解到陳春麗自從哥哥死後,沒兩天她的母親又因爲哀傷過度,上了天堂找自己丈夫和兒子去了,陳春麗也就此成了孤女。瞭解了這些情況,辦事處將陳春麗留了下來,讓她進入設在韶州英德的南山中學繼續讀書,南山中學是第十師開辦的軍隊子弟學校,教學質量馬馬虎虎,但能進這樣學校學習,學費、生活費軍隊全包了,根本用不着你操心。
陳春麗屬於中途轉學,在一個陌生的環境中,不同的語言,不同的飲食,不同的風俗,不同的氣候……原本她很難適應,可讓她意外的是,她那個班裡,不少學生有着和她相似的經歷——不是哥哥就是父親戰死在國外,自己沒人照料,讓部隊送到學校照顧。大家在這方面尋到了共同語言,學校生活也就不那麼枯燥乏味。
在緊張的學習中,陳春麗還惦記着自己手中有一塊屬於一名大兵的手帕(徐永晉認爲這不過是陳春麗的託詞,與其說惦記着手帕,還不如說惦記着他這個當世英雄——徐永晉相信自己在陳春麗心目中,還算符合英雄的身份),於是給徐永晉寫了一封信,她不知道徐永晉的部隊番號(爲了保密,各部隊都採用不同的番號,而不是直接說某某師某某團某某營),小姑娘又臉皮嫩得很,不好意思向別人詢問,只記得徐永晉是鐵血青年團的一名軍士長,目的地在韶州。於是信封上收信人地址就寫上韶州鐵血青年團,收信人爲徐永晉軍士長。
還算好,鐵血青年團全國有名,她這封沒有詳細信箱的信件還真寄到了鐵血青年團,並且落在王兆軍連長手裡——三十八團叫徐永晉的有那麼幾個,但當上軍士長的,除了前第二營五連三排排長徐永晉,還有哪一個?王連長拆開信一看,上面簡單描寫了乘坐火車的事情,心裡就認定這個人一定是調到黃埔軍校學習的徐永晉了。王兆軍認定徐永晉大有來頭,他自然不敢將這封信再“查無此人”退回去,於是又通過軍郵送到黃埔軍校,落在徐永晉手裡,沒想到的是,這封信徐永晉還沒仔細回味一番,就讓一羣壞痞子給撕掉了。
沒得到徐永晉的回信,小姑娘自然很是失望,等期末考試結束了,爲了把手帕送還給徐永晉(想再次見到她心目中的英雄。徐永晉是這樣想的),陳春麗將自己的事情對學校老師做了說明,從老師那裡得知了三十八團駐地,於是利用暑假跑到黃土坑,尋找手帕主人。到了黃土坑,見到五連連長,她才知道徐永晉已經因爲在戰場上傑出的表現,獲得了學習機會,現在正在黃埔軍校讀書呢!於是陳春麗又大老遠的從黃土坑跑到廣州,搭乘交通艇上了黃埔島,這才見到徐永晉。
千里送鵝毛,禮輕情誼重。陳春麗是百里送手帕,雖然沒跑一千里,可這份情誼已經讓徐永晉很是感動了。和教官請了半天假——原本就是休息日,只是休息日也必須在軍營裡,不得私自外出,就是可以出去,那也必須至少倆人以上,彼此還不能太熟悉,出去後好互相監督。讓徐永晉感動的是他這次請假,教導處破了例,不光沒讓其他學員和他一起出去,還特意允許徐永晉在熄燈號吹響前回到部隊,而不是太陽落山前必須歸來。——徐永晉帶着陳春麗到廣州城裡逛了半天,也沒走多遠,不過是在碼頭周圍轉悠兩圈,買上一點沒什麼實際意義的小東西,再找個乾淨點的飯館吃頓飯,聊表一下地主之誼,逗小姑娘開開心。等吃過晚飯,將小姑娘送上開往韶州的火車——當然是徐永晉掏錢買的車票——記下彼此通信地址,雖然因爲時間緊張,沒法陪着陳春麗逛逛白雲山,看看廣州花市,這很讓人遺憾,但他也不得不跟陳春麗告別了。
見面時間並不長,卻花費了徐永晉一個月的生活費,這個月他是沒錢買肥皂洗衣服了。
回到軍校後,不出徐永晉所料,班上的那些好戰分子簡直把他當成了邪惡的敵人,對他進行疲勞攻擊,非要讓徐永晉講講跟着漂亮的小姑娘是怎樣認識的,又如何把人家姑娘騙上了手,上次不過看到信件,這些傢伙已經瘋狂了一次。這次更不得了,他們躲藏在陰暗的角落,見到了真人,一個個把陳春麗描寫成天上嫦娥,人間仙子,而徐永晉呢?自然是想吃天鵝肉的癩蛤蟆了,可天鵝還真便宜了癩蛤蟆,這更讓這些傢伙不忿,這些人自是不肯放過徐永晉。
“我怎麼沒覺得陳春麗好看呢?你們不會幾個月沒見到女人,連母豬也變成仙女了吧?”
說這樣話的人是要遭天譴的,很自然,對徐永晉的文攻馬上變成了武衛。如果徐永晉真的跟楊滬生有着特殊關係,他一定會說服楊滬生,把這些下流痞子全部殺光。
不光是同班學員,連軍校教官也出動了,教導處的教官苦口婆心告戒徐永晉,他是一名軍人,要將有限的生命投入到無限的革命鬥爭中去,現在他和那個女孩都還年輕——“年輕是不懂得什麼叫愛情的”某位很是老成的教官如此諄諄教誨——爲了出人頭地,還是先把心思放在學業上比較好。對教官的這份苦心,徐永晉給予了理解,但卻無法接受。他自認自己還算能剋制的人,人家姑娘大老遠趕過來,自己不過陪了半天就把人家送上了返程列車,要是這樣也算影響學習,那也太不近人情了。徐永晉可以將教導處教官的言論當成耳旁風,可蔣方震校長找他談話,他卻不得不給予高度重視。
蔣校長並沒有就徐永晉與陳春麗之間“可能存在”的曖mei關係進行追究,他只是提醒徐永晉,不光是他這個代理校長,石上將、高上將也對他這個學員寄予了極大期望,要知道,這兩位都是高高在上的上將,兩位上將同時關注一名普通學員,這是很不尋常的事情,除了這兩位現役上將,還有,有“智狐”之稱的前陸軍上將邱明,也在默默關注着他,大家都相信徐永晉是可塑之材,不希望一個希望之星因爲某些小節問題,毀了自己的前程。路是靠自己一步一步走的,別人可以在旁邊看着,提醒,但不能代替你走路。所以……一句話,還是學業第一。
蔣方震在談到的那些人中,有意遺漏了某位特別著名的大人物,而徐永晉卻不能忘記。從蔣校長的潛臺詞中,徐永晉聽出來,好象國父也在背後一直關注着他,想想自己不過是一個默默無聞的小人物,卻有那麼多別人看起來高不可攀的大人物不光知道自己的名字,還時時刻刻注視着自己,這是榮幸,同樣又讓徐永晉很是彷徨,年輕人誰沒做過將軍夢?可自己有幾斤斤兩,徐永晉還是明白的,一般來說,趕鴨子上架,下場都好不到哪裡去。
“不要讓我們失望。”
爲了蔣校長輕飄飄說的一句話,徐永晉也只能硬着頭皮去挑讓他感覺沉重無比的擔子。至於陳春麗,那點剛泛起一點的青春yu望,也被他強制打壓下去。
很多事情,你不注意,什麼事情也沒有,你越想壓制,它卻不以你的意志爲轉移,更頑強的冒了出來。徐永晉原來把陳春麗不過當成了可愛又可憐的小妹妹,現在給這麼多人一叮囑,這份感情卻變了味,從友情向愛情方向不可阻擋地滑了過去。越告戒自己不能想陳春麗,可陳春麗的倩影越是會在眼前晃悠,這讓想把注意力都集中在學業上的徐永晉很是苦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