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拒絕得那麼幹淨利落,反倒讓我連一點可說的都沒有了。我一時啞然,站在他面前,就這麼看着他。
馬老爺子卻是很坦然,對我說道:“大小姐辛苦一天了,也該好好休息。”
我說道:“只是,有些事情沒有解決,就算躺下也睡不着。”
“大小姐,是不是在猶豫那個裴元修的事?”
“……嗯。”
“如果有猶豫,就先不要做決定;如果做下決定了,就不要猶豫。大小姐考慮清楚吧。”
“嗯。”
“我走了。”
說完,他便轉身,頭也不回的走了。
我還站在原地,比剛剛更加愕然。
說起來,大概真的是一代不如一代,我身爲——還算壯年的人,卻遠不如這位已經暮年的老人家那麼果斷乾脆,做事拖泥帶水的,大概在他們看着,也是哀我不幸怒我不爭吧。
聽到我低頭無奈的一笑,素素上前一步:“大小姐,怎麼了?”
“沒事。”
我只搖了搖頭,然後便往外走去,她急忙跟上來,然後說道:“大小姐,是要回去休息了吧?”
“不。”
“那咱們——”
我回頭看了她一眼,看到她睜大眼睛望着我,無助的樣子像是一隻小狗,有些可愛,我知道她是擔心我也許要去見裴元修了,纔會這麼緊張,而我只是對她笑了一下,然後說道:“我們,去看看老夫人吧。”
“哦,看老夫人啊,”她長長的吐了口氣:“好,那就好。”
“……”
我忍不住淡淡的笑了一下,轉身走了,她也急忙跟了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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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到薛芊的房間時,天色已經黑得差不多了,屋檐下也掛上了燈籠。雖然我知道這樣的小鄉村裡蠟燭是很金貴的,尋常人家即使晚上也捨不得點一根蠟燭,但畢竟我們來了,甘棠村的人也少不得奢侈一回。
我到的時候,正好紅姨從裡面走出來,手裡端着一盆微涼的水。
一看到我,她立刻迎上前來:“大小姐!我剛剛纔聽他們說,後來那些人動手了,大小姐沒受傷吧?”
我還沒來得及開口安慰,素素就立刻說道:“放心吧,大小姐有菩薩保佑,一點事都沒有。”
紅姨將信將疑的,又上下打量了我一陣子,確信我是真的沒有受到一點傷害,這才輕輕的唸叨:“阿彌陀佛,阿彌陀佛,沒事就好。”
我笑了起來,然後輕聲問道:“老夫人怎麼樣了?”
“年紀大了,又受了點驚嚇,有點發熱。”
“啊?叫大夫過來看了嗎?”
“看過了,倒是說不妨事,只好好的靜養一番就好。”
“這樣啊,那我就——”
我正想說我就不進去打擾她了,誰知裡面的人卻已經聽到了,從裡面傳來了薛芊有氣無力的聲音:“是輕盈嗎?”
我一聽,急忙道:“是我。”
“進來吧。”
“……哎。”
紅姨對着我點了點頭,表示讓我不要在意,我振了振精神,這才擡腳走了進去。
屋子裡有淡淡的藥味,應該是剛喝過藥沒多久,我看到薛芊躺在牀上,腦袋下面墊着一個軟軟的枕頭。平時的她總是充滿威儀的,連頭髮絲都不會亂一根,但這個時候,難免的有些鬢髮散亂,大概剛剛纔用水擦過臉,額頭上的髮絲也微微的凌亂着。
不過,這樣的她,臉色蠟黃,有氣無力,卻反倒讓人產生了一絲親近之意。
我輕輕的走過去,站在牀邊低頭看着她:“母親大人……”
她擡起眼皮來看了看我,也跟剛剛紅姨在門口的時候一樣,上下打量,她大概是真的有些低燒,眼睛反而亮晶晶的,看我的時候,每一眼彷彿都帶着一些欲訴難言的酸楚來。打量了好半天,然後輕輕的點了一下頭:“沒事就好。沒受傷就好。”
我輕輕道:“母親……”
她擡起手,用食指指着我:“你坐吧,我擡頭累。”
“嗯。”
我聽話的坐到了牀沿的邊上,她看出了我的謹慎和小心,臉上恍過了一絲苦澀的笑意,然後說道:“從小到大,你就一直是最怕我的,是嗎?”
我點了點頭,又搖頭。
她又說:“那,你恨我嗎?”
我沉默了我一會兒,還是搖頭。
她輕笑了一聲,道:“我還不如你一個小孩子。”
我輕聲說道:“我娘,她曾經跟我說,夫人你也有自己的苦楚。”
薛芊微微一僵,沉默了半晌之後忽的一笑,眼中的光芒愈加忽閃得厲害:“她,倒是懂我。”
我沒再說話,就只這麼靜靜的看着她,看到她自顧自的笑了一會兒,然後再低頭看着我的時候,臉色微微的有些凝重:“你知道嗎,其實我——我不是真的恨她,一開始,沒有想過要恨她。”
“……”
“感情這種事情,我明白,先來後到是不作數的,就算我愛了你父親那麼多年,但他的心裡如果真的要有別人,就算拿刀挖出他的心來,也挽不回他的心。”
“……”
“真正讓我不甘心的是,她那樣對你的父親。”
“……”
“我那麼愛他,我那麼愛的一個人,爲什麼到了你母親那裡,就什麼都不是了呢?”
“……”
“她對他永遠都是淡淡的,笑也是淡淡的,說話也是淡淡的,好像你父親連她的感情都無法激起一點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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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父親,英姿天縱,驚才絕豔,這樣的人,對她那麼的好,什麼都給了她,甚至——爲了娶她,在喜堂上拋下我,差一點就被你爺爺,你太爺爺逐出顏家。這樣的人,爲了她什麼都做了,她到底還有什麼好不滿足的?她爲什麼就——”
她越說越激動,胸膛不斷的起伏着,蠟黃的臉上也透出了一點紅來,說到這裡的時候,她甚至有些上氣不接下氣,自己勉強停了下來,然後低頭看着我:“你父親爲她付出了那麼多,爲什麼她就一點都不感動呢?”
“……”
相比起她的激動,我反而沉靜得很,甚至有些淡淡的,等到她說完了,我再擡頭看向她的時候,目光也是淡淡的。
我想了一會兒,然後輕輕的說道:“因爲,她不是你。”
薛芊一愣。
我原本想要告訴她——其實本來,對於你來說無比重要的人,在別人面前,就可能什麼都不是,如同我們每一個人的母親,不可能是天下所有人的母親一樣,可以有尊敬,但多餘的感情,大概就一分都擠不出來了。只是,回想起母親和父親在一起時的時光,這話我說不出口。
我停了一下,然後接着說道:“我娘她,她就是這樣的人。”
“……”
“她經歷過的事,太多了,也太苦了。所以,她的感情也無法像母親大人你一樣激烈。”
“……”
“連對我這個女兒她都是那樣的,母親大人忘了嗎?”
“……”
薛芊一時說不出話來,只愣愣的看着我,好像想起了當年發生的一幕幕。
過了許久,她輕輕的吐了一口氣。
我又輕聲說道:“而且,母親大人既然明白,感情上的事情,先來後到是不作數的,那又爲什麼還要糾結於誰的付出多,誰的付出少呢?”
“……”
“我想,父親爲我孃的付出,就像是母親大人爲父親的付出一樣,難道,一定要對方也付出同樣的,這筆交易纔算公平嗎?”
“……”
“母親大人這些年來的堅持,是自己心甘情願爲那個人付出,還是爲了要一個公平?”
薛芊被我問得啞口無言。
她慢慢的低下頭去,燭光的映照下,那張原本就顯得格外消瘦的臉龐,這一刻更加蒼老,甚至像一個無主的幽靈,一時間,所有的去路,歸途,彷彿都消失了,讓她越發的無所適從了起來。
我們兩這樣沉默的相對着,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才終於擡起頭來看着我,臉上流露出了一絲透着淡淡欣慰的笑意,然後說道:“你,倒是比我看得透些。”
我也輕輕的笑了笑。
而她又接着說道:“可是,你看得那麼透,卻也還是有自己解不開的難題啊。”
我一愣,也擡頭看向她,她又輕笑了一聲,然後說道:“難道不是嗎?你難道不是爲了逃避自己解不開的難題,所以纔過來看我嗎?”
我說道:“母親大人……”
她立刻又說道:“我知道,你原本也一定想要過來看我,不過,我剛剛那句話也沒錯的,不是嗎?”
“……”
這一回,換我啞口無言了。
人好像就是這樣,心中的枷鎖一旦放下,許多事情就能看得比過去更加透徹,其實並不是周圍的環境改變了,也不是自己改變了多少,不過是因爲——心,清明瞭。
眼下的她,眼中就透着這樣的清明感,臉上淡淡的笑容,雖然蒼老而倦怠,卻有一種說不出的和藹的感覺,甚至連她身上那平日裡攝人的戾氣都被沖淡了,慢慢的消失殆盡,她看着我,說道:“我聽說了,那個裴元修和你五叔公他們想要動手,被你——被那個劉輕寒手下的人給拿住了,現在已經關起來了。”
我點了一下頭。
她說:“其實你現在,難道不應該是去看着他們,或者是說,審一審他們嗎?”
“……”
“但你卻到我這裡來,陪我這個老婆子叨叨了半天。”
“……”
“你不想過去,你也怕過去。”
“……”
“因爲有些事,你決定不了,也下不了狠心,是嗎?”
“……”
我說不出話來,只覺得隨着她的話語,心頭越發的沉重,甚至壓得我連心跳都有些困難,我輕輕的說道:“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