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月熊一番話不算是推心置腹,但也稱得上如實相告,汪摘星豎耳傾聽,事無鉅細都記在了心頭。
“……汪君有所不知,這‘東伯侯’少年時亦有神異,比之當下魏大王,也不差彷彿。其本是姜姓分支,上古時有八姓,如姬、姜、姚、嬴、姒等等,他便是此中血脈後裔……”
“彼時東絕多山妖,‘東伯侯’以少年斬妖成名……咦?竟是跟魏大王類似……”
說到這裡,狼獾妖王也有些錯愕,忽然感慨道:“人族真是匪夷所思,數十年便有人間英雄出沒。妖類非人較之,真是遜色不少。”
“少年成名?”
狗子知道“東伯侯”叫什麼,但不知道“東伯侯”的華麗履歷。
它本以爲自家君子已經夠離譜的了,沒想到這樣的人幾十年前就有,真是萬萬沒想到。
“月夫子,我跟君子途徑東絕,見崇山峻嶺之間,多有強悍衛士,比尋常地方駐軍,強了不止一星半點。便是跟‘龍驤軍’相比,也未見孱弱。這‘天地衛’,居然不是‘東伯侯’的依仗?”
“汪君稍安。”
老月熊有兩千多年修爲,壽數也是歷經兩朝,大虞朝時就爲東絕妖王,只是一向與人爲善,所以朝廷也沒有吃飽了沒事幹討伐它。
對付“通人性”的妖精,人族大多都是投喂取樂,哪怕是坊市之間的鸚哥之類,會口吐人言說兩句俏皮話,那也是相當的受歡迎。
似妖王之流不折騰,且老老實實的,運氣好還能討個封賞,人間封神享用香火的現象也是比比皆是。
所以別看狼獾妖王在大夏朝沒有什麼名氣,在大虞朝時,也是三山八溝的“巡山大使”,這可是大虞朝專門派發過鼓纛的,理論上狼獾妖王甚至可以憑藉大虞朝的賜封,佔山圈地,自立爲王。
不是土包子山大王,而是真的可以頂着大虞朝的名頭,建邦立國。
只一會兒,老月熊從懷裡摸出一本冊子,邀着狗子一旁同座。
畢竟,此時老月熊可是化作人形,狗子還是狗子。
翻冊子靠爪子和舌頭,這場合多少有些不合適。
一衆狼獾崽子見狀,都是驚得說不出話來,一個個交頭接耳、竊竊私語。
好些個已經能幻化人形的大妖更是小聲問道:“爺爺怎地如此這般看重一條狗?”
“爺爺看重的,不是這條狗,是狗主人。”
“這狗不像是個有主人的。”
“哥哥們,休要說這些有的沒的,這小哥哥俊俏得很,將來必能成爲一代神犬。妹妹我想給它洗衣疊被、暖牀做飯,可有辦法?”
“它尚未成年,還不懂牀笫之間的妙處樂趣,說一千道一萬也是無用。”
“那便如何是好?之前它跟爺爺說是途徑此地,少不得還要回老家去的。以後再要相見,可就難了。”
“妹妹……”有個一身戎裝的青年一開口,頓了頓,又改口道,“妹妹們,此事急不得,急不得。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倒不如留個好印象,再塞一些信物就是。待以後它成年了,再去找它討要信物,它那時懂了道理,興許就順水推舟……”
又一個青年更是道:“男追女,
隔重山;女追男,隔層紗。妹妹們只要等得起,這好夫婿是跑不了的。”
這邊狼獾崽子們討論着如何偷狗,那邊狼獾妖王則是指着小冊子中的一頁說道:“汪君請看。”
狗子一眼看去,見上面文字齊整,於是先讚歎一聲:“月夫子這一手‘臺閣體’,便是去夏邑開個書院,都綽綽有餘。”
“哈哈哈哈哈哈……老夫哪敢跟人間大德相提並論,只是閒來無事,也臨摹一兩個字,也算是修身養性。”
修的是人身,養的是人性。
這狼獾妖王被狗子輕飄飄幾句話捧得眉飛色舞,它從不害人,更不要說吃人。所以在妖魔之間,其實名聲不太好。
但是修煉這種事情,活到最後才見真章。
當年譏諷它膽小如鼠的妖魔大王,早就死了個乾淨。
就算有幾個鬼仙不入輪迴,也不敢在神州大地重新修行,而是在海外八州修煉,哪裡還有面目返回神州。
如今氣質上來說,狼獾妖王整個家族,已經頗有點山野遺才的意思。
所以,他也不缺當朝權貴的拉攏。
其中就有“東伯侯”。
不錯,小冊子上那一頁的內容,說的就是“東伯侯”打算招攬狼獾妖王爲東絕西屬大夫。
“東絕西屬大夫?!”
狗子很會斷句,它敏銳地發現,這是“東伯侯”要在本地搞新的官制!
東絕就是泰山,那麼以泰山爲核心,分東南西北四個屬。
那麼西屬,應該就是泰山以西的轄區。
偌大的地方,設置一個屬大夫,交由狼獾妖王來協同治理。
等等!
狗子一雙狗眼圓睜,猛然扭頭看着狼獾妖王。
老月熊點點頭,沒有說話。
看似簡單的問題,但有一個非常重要的關鍵。
那就是,“東伯侯”居然用妖王來治理轄區。
人間人間,人族治理的凡間,就是人間。
人間不由人來治理了,讓妖精來治理,這叫什麼?這叫禍亂朝綱,歷朝歷代都是要嚴厲打擊的事情。
甭管是不是妖王,妖王說到底還是妖,不是人。
狗子終於明白爲什麼老月熊會說“天地衛”不是“東伯侯”的重要依仗,甚至形容爲泛泛。
的確,如果像狼獾妖王這樣的在野妖才加入“東伯侯”麾下,不管哪個妖王,徒子徒孫且先不說,子子孫孫的數量就極爲恐怖。
而且不同的妖王,跟腳也是不同,比如像金甲鱷王,它老家乃是沃州,卻不是神州,但是讓它離開老家,來神州紮根,它遊得比餐條魚還快。
“真是萬萬沒想到啊。”
“不錯,老夫也沒有想到,他有這般雄心壯志。但是,老夫不看好他,所以還是繼續隱匿在東絕山野。如今聽聞‘赤俠舉人’的事蹟,老夫更加確定,他成功的可能極小。”
“月夫子不看好這種官制?”
“人間之所以叫人間,是人族一路殺出來的。亙古之前,天地間不知道有多少生靈物種,人族原本那不是最強的,卻最後稱霸天地。哪怕有諸多先天神靈的不滿,最終的結果,也是人神兩分。如今,我看到了魏大王,也聽說了他直面龍神、閻王的壯舉,便更加確定,人族不曾改變,還是會孕育出一代代的英雄豪傑出來。”
喟然一嘆之後,老月熊更是語氣感慨道,“人族的歷史,從未間斷,任何一個地方的人類,只要識文斷字……不,只要能說會道甚至載歌載舞,就能從過去的歷史中,找到英雄榜樣。而妖魔精靈等等諸多非人異族,想要找尋自己的歷史,都只能從人族的歷史篇章中,找到隻言片語,才能確信自己的祖先,曾經在這一片天地中生存過。”
這番話,狼獾妖王說給子孫們聽了無數遍,真正的老生常談。
然而月熊崽子們,真正能聽進去的,卻又是少之又少。
妖性不改,最終的結果,不會太好。
不過如今看到了狗子,老月熊便打起了好主意,不說招其爲孫女婿,但有幾個孫女兒給它配種,都是一段緣分。
有了這個緣分,將來的事情,那就好說了。
狗子認真地將小冊子上的文字背了下來,它久在麒麟書院中做事,背書這種技能,每每食堂中學生們爭搶撫摸它的狗頭,也就學會了。
論起來,它在麒麟書院中,也是有不少同學呢。
背完之後,狗子更是佩服地說道:“月夫子敢拒絕‘東伯侯’,也是有莫大的勇氣。”
“嗐。”
狼獾妖王笑着道,“老夫哪來的勇氣,不過是年幼的時候,在一個仙長家做寵物。後來仙長高升,老夫便得了便宜,仙長的家人,把東絕的鄉野洞府,贈給了老夫當個貂熊窩。”
“哈哈,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兒。”
狗子也跟着笑道,“我家君子行事,也是這般。老家原本有三個舉人,很是可惡,他那時候力有未逮,連舉人家養的漁霸,也只是打一頓了事,治標不治本,純屬出氣。等到後來中舉,便將那三個舉人,一併兒打殺了。”
“哈哈哈哈哈哈……”
暢懷大笑的老月熊更是嘆道,“魏大王還真是不迂腐,不過老夫知道他嫉惡如仇,若是有人言語相激,說他也不過是欺善怕惡,又當如何?”
“君子理都不理,但若是當面言語,一通老拳是少不了的。這等人,也就只長了一張嘴,若非君子依舊恪守法度,一巴掌一個。”
說罷,狗子更是笑道,“我家君子還說了,倘若大夏朝的《大夏律》不好使不管用了,有那麼一天的時候,他也就可以肆無忌憚。到那時,千里萬里,都要追殺到死,反正誰也沒資格管到他頭上啦。”
“這就是所謂的‘亂世出英雄’啊。”
再次感慨,狼獾妖王對於跟魏昊搭上線這件事情,越發地堅定。
一個不會輕易受條條框框拘束的猛男,是能創造奇蹟的。
奈何貂熊化爲人形,跟狐狸之流還是差了太多,畢竟天賦不在此處,多少還是能看到貂熊的面目。
否則,狼獾妖王想要的賢孫女婿,就不是汪摘星,而是魏昊本人了。
對自己血脈後裔在人類眼中的審美檔次,狼獾妖王還是心中有數的。
忽然想起一事,老月熊又問狗子:“老夫記得北陽府花氏,跟魏大王有一番機緣?”
“花氏?”
狗子一愣,想了想,恍然大悟,“老員外將一雙女兒,都送給我家君子哩!”
“哈!”
猛地拍了一下大腿,老月熊看着一大家子的兒孫,一個個模樣儘管周正,可終究是不如狐狸來得精通此道啊。
說到底,不是什麼妖怪變成人樣,都是俊男美女的。
美醜這等事情,身不由己。
不過跟人族有諸多故事傳說,就更容易像人,這一點,倒是問題不大。
“月夫子認識老員外?”
“早些年曾在一處山水會過,都是有人領着的。”
此事不多提,狗子也心領神會,不用想,肯定不是仙長就是權貴的私下聚會,然後帶着寵物啥的,一來二去,也就認識了。
不過兩者的修爲,差了十萬八千里。
一個早就是妖王,一個渡劫都磨磨蹭蹭的,要不是碰上魏昊,怕不是就要死了。
“也不知道他如今過得怎樣。”老月熊帶着點酸意,心想自己的後代固然不受人類審美追捧,可自己修爲高啊,於是又道,“花氏天資差了一些,久不能鬼關無名,想要修成鬼仙境界,怕是難了。”
“噢,此事月夫子放心。您那舊時老友花員外,如今也已經渡劫成功,乃是北陽府的坐地狐王啦。”
“……”
不可能!!
絕對不可能!!
老月熊整張臉都凝固了,這怎麼可能呢?!
就花斑狐狸的資質,天材地寶填鴨式的填,它能渡劫?!
它就沒有那個勇氣和意志接受雷霆考驗!
狗子自然不是狼獾妖王肚子裡的蛔蟲,還笑呵呵地說道:“說起來也是好笑,老員外渡劫愁眉苦臉,想着是要身死道消,結果我家君子一旁護法,隻手接雷霆,甚麼劫雷不劫雷的,一巴掌拍碎的玩意兒。”
“……”
“所以也不瞞月夫子,我家現在的精靈,都是琢磨着積累修爲,也不去想渡劫不渡劫的事情。鬼仙境界唾手可得,位列地仙倒是要琢磨琢磨。不過呢,那是以前,現在不一樣了。”
“不一樣了?”
“哈哈,月夫子莫非忘了?我家君子可是把‘朱厭’都活活打死。它在陰間稱王稱霸,好生的威風,可又如何?一身神通不夠我家君子打的。神仙來了也難救,因爲我家君子跟神仙也能過招啦。”
“……”
狗子其實沒說實話,只是在狼獾妖王跟前吹噓魏昊的能耐,全然不提酆都大帝的眼皮子當大氅這件事情。
當然還有種種細節,它也是一併隱瞞,只說了一個特定環境中的特定結果,落在外人眼中,那自然是豪橫到了極點。
魏昊自己都只說是“地仙之下我無敵”,到了狗子這裡,先吹一個“神仙難救”,再吹一個“過招神仙”,別說一大家子的貂熊徹底閉了嘴,連狼獾妖王自己,也是瞠目結舌之餘,更是連忙撫摸汪摘星的狗頭,如此以示親近。
要的就是這個效果,狗子知道“東伯侯”打算重用東絕之地的妖王之後,就已經起了小心思。
首先就是讓妖王們長長記性,別忘了還有一位斬妖除魔的絕世兇人。
其次則是讓老月熊更深入地合作,將來月氏要是有想渡劫的,找別人可能不好使,找“赤俠舉人”……那不是手拿把攥嗎?
於是乎,狼獾妖王還沒多說什麼呢,他十七八個兒子一擁而上,趕緊過來給汪摘星敬了一杯,沒別的意思,主要就是覺得這狗子越來越眉清目秀。
當世帥狗,絕世俊犬,非汪君還有何狗?
再加上狗子年紀輕輕就當過“橘狸國”大理寺少卿,一羣中年貂熊常年在山裡修煉、生活,那種人間煙火氣、坊市書香氣的記憶,追憶起來,都是四五百年前的事情了。
大虞朝完蛋之後,這羣中年貂熊中的一半,都沒經歷過那種鎮守一方的地位感。
於是張口“汪少卿”閉口“汪廷尉”,場面一時間有些凌亂。
但很快整個月氏族羣都震動的事情,發生了。
只因有個真·熊孩子打開了五車書卷之外的附送禮盒,原本月氏上下,以爲狗子就是送了“學富五車”來痛快痛快。
結果有個孩子好奇,翻箱倒櫃一般地開了一隻錦盒,然後就看到了龍血丸子……
有隻真·熊孩子就聞了一下,當時就肉身壯大,不多時就化了人形。
須知道,跟人族緣分不深的精怪,想要化形,就得成精。
十年成怪,百年成精。
這說的不是壽數,而是修爲。
幾個熊孩子中,就那熊孩子聞一下就化了人形,整個人光着屁股站在大庭廣衆之下。
因爲是頭一次化形,兼之又是孩子心態,於是這孩子一絲不掛抱着錦盒就衝到了宴會大廳,然後大聲道:“爺爺爺爺,這東西好厲害呀,你看!!”
已經是青年模樣的真·熊孩子,就站在宴會中心,高舉着錦盒,渾身上下不着寸縷,看得一羣姊妹面紅耳赤,諸多兄弟尷尬無比。
有個中年漢子跳出來就是一巴掌打過去:“你是誰家的?!竟然驚擾貴客——”
“哇——”
那青年當時就哭了出來,同時一屁股坐在地上,扭動着身軀,“爹你打我,你打我——”
他扭得很是激烈,讓狗子當時就目瞪狗呆,心道:好傢伙,這月氏門庭,藏龍臥虎啊。
“你喊誰爹!”
“恁是俺爹——”
青年哭得更加厲害,這時候狼獾妖王終於瞧出了問題所在,“老九住手!是這孩子化形了!”
言罷,趕緊起身,湊近了一看,才發現錦盒中的龍血丸子。
“這是……九、九馗龍的……”
老月熊大驚失色,扭頭問地上的青年,“乖孫,這是從何而來?”
“爺爺, 書堆盒子裡裝着的……”
囁嚅的青年抹着淚,接過了老月熊遞過來的一件披風裹上,而後又開始低頭研究自己的肉身,摸來摸去,很是好奇。
“啊?”
一聽是書堆裡的,老月熊頓時連忙到了狗子跟前,“汪君,使不得,使不得啊,如此貴重之禮,老夫如何受得起?”
“噯,月夫子此言差矣。跟五車經典比起來,這等不過是區區之物,我家君子根本不在意,只是當作搭頭,這才塞上車的。”
“……”
老夫想要搭頭多一點,書少一點,不知道來不來得及?
內心複雜的老月熊,這次是真的服了,趕緊將狗子抱了起來,然後道,“汪君,其實‘東伯侯’那裡,還有一些密辛,外界並不知曉,不過老夫恰巧曾在大虞朝時供職,所以反而無意中查到了一些蛛絲馬跡。”
“蛤?!”
“汪君,可知當年‘水猿大聖’乎?”
“大水猴子?!”
“……”
狗子一個稱呼,當時就把老月熊給幹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