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江同知衙門一向不熱鬧,但最近前來拜訪的官吏商賈,卻是多了不少。
因爲操江同知汪相公,親自出手,一劍斬了盤踞聖月湖湖口的妖王。
親眼目睹這次斬妖的人極多,包括巡天監、除妖監的人。
按照以前的規矩,朝中官吏修行法術,等同謀反,但是國運衰退之後,這種事情,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不過,就算如此,在大多數北陽府官吏看來,操江同知汪伏波,應該是最後一個修行神通法術的人。
因爲他是“五潮傳臚”,是朝廷忠臣……
“汪公,那妖王的屍骸,巡天監那邊想要拿去煉丹製藥,他們說只要汪公答應,條件隨便開。”
“隨便開?”
汪伏波頓時笑了,“你去跟他們說,我要二十條鐵甲艦,還要寶甲五百副,療傷的丹藥,我要五萬人份。還有,巡天監不缺糧秣,我還要滿載糧船五十條。”
“汪公……”
“你是不是覺得我開價太狠了?”記住網址
“只怕巡天監肯定不會答應啊。”
“無妨,你只管去回覆。”
對此不以爲意的汪伏波,笑着道,“巡天監又不是我操江同知衙門的上司,我不予理會,又能如何?真要是動手,我也不怕他們。”
“是!”
待屬下離開之後,汪伏波這才起身,走到廊下,擡頭看着三隻貓頭鷹,從袖口摸出三條肉乾投喂之後,才問道:“他現在到了哪裡?”
“天兵。”
“天將。”
“追殺。”
貓頭鷹吃着肉乾,回答彷彿答非所問。
但汪伏波卻是沉吟了一會兒,撫須道:“看來情況還不太好,不過我相信,他這麼做,是有原因的。”
汪伏波仔細思量之後,結合最近的世道變化,隱隱猜測,魏昊或許是在等一個時機。
可究竟是怎樣的一種時機?
最近的變化,讓汪伏波很難再以一個普通人的角度去看問題。
身爲操江同知,他的職責本來只是管着大江安危、百姓安全,可是隨着非人妖異越來越多,現世現形已經成了司空見慣的事情,他加固江堤、巡察江防,就不得不跟諸多非人妖異打交道。
比如有些河狸精,平素並不禍害百姓,它們築巢江邊,汪伏波就得先禮後兵,說通之後,這些與人爲善的河狸精,自會遷徙。
說不通了,汪伏波也會降妖除魔。
還有一些亂葬崗、古戰場,都在江邊,滄海桑田之後,如今成了蘆葦蕩或者沼澤,疏浚河道的時候,汪伏波就得親自前往悼念、度化。
如五峰縣東北的枯骨山,他還跟持戒骷髏大將聯手超度過諸多亡靈。
放在以前,這是不可能的事情,身爲大夏朝廷命官,只需要管人,不需要管非人。
可國運衰退甚至國運消散的地方,沒可能靠大義就能讓精怪非人們乖乖聽話。
所以,這就不得不考驗爲官的能耐、手段。
汪伏波身負天賜流光,化作眼中神劍,自然無往不利,但大多數的官吏,顯然還沒有到這種地步。
“有勞。”
再相贈三條肉乾,三隻貓頭鷹銜着肉乾,便振翅飛走。
目送貓頭鷹越飛越遠,汪伏波這才感慨道:“誠乃鳥中義士也。”
當初爲五潮縣傳訊,汪伏波印象極其深刻。
“要是如除妖監的人所言,追殺大象的天兵,出自不同的天庭,那麼大象肯定是在等什麼。”
有些煩躁,汪伏波此時頗有些惱怒自己只是操江同知,倘若是知府,很多消息就會掌握的更加精準。
“北陽府現在羣妖雲集,
江尾道只怕要出亂子,而且我接到消息,我那位皇嫂,已經準備重啓天下諸道監察,江尾道觀察使已經定了。”
堂內桌前,娰十九郎雙手捧着茶杯,表情澹漠地說道。
“江尾道觀察使?”
眉頭微皺,汪伏波當即問道:“可知道是誰?”
“不清楚,不過能操持監察之權的,通常都是各部堂官,最不濟,也是個侍郎。”
“我現在懷疑,朝中有人跟天庭勾結,可是沒有證據。”
“如果有了證據,你又能怎樣?你不過是個操江同知,連知府都不是。”
言罷,娰十九郎更是提醒汪伏波道,“還有,太常寺那裡也終於出了問題,這個月的祭祀,已經不能感應先皇意志。”
“你這個‘也’字,用的真是太好了。”
汪伏波語氣帶着嘲諷,娰十九郎則是面無表情,“先是地方出問題,然後國運衰退,再然後中央也出問題,最後國運消亡,歷朝歷代,都是如此。”
“好了好了,何必這般說話。阿郎,你收到甚麼消息,還是趕緊跟汪公說吧。”
忽地,有個風姿卓絕的女郎走了出來,她看着像箇中年美婦,但身後蓬鬆的狐狸尾巴,卻是出賣了她的身份。
這是個貨真價實的狐狸精。
“現在我可以確認,宗室之中,至少五十年前,就開始準備改朝換代的可能。大夏可以亡,但他們的地位不會變,這就是他們的打算。”
娰十九郎顯然很聽狐狸精的話,便開始說着一些汪伏波知之甚少的消息,“京官任免重用的變化,也是從五十年前開始的。像李懷柔,他是‘皋陶氏’之後,而其餘重臣,其實都差不多,都是古聖後裔。凡是部堂及以上的重臣,無一例外,只有到了侍郎這一層,纔算是有了幾個尋常出身……”
一開始汪伏波不信,但是跟娰十九郎一番議論之後,才發現各部堂官,也就是那些個尚書,有一個算一個,都是古之聖人的嫡系後裔。
李懷柔這位門下省侍中,只是一個典型罷了。
魏昊殺李懷柔,不算什麼;魏昊殺門下省侍中,也只是震驚朝野;但魏昊殺“皋陶氏”當世家主,那就是天理不容,那就是人神共憤……
有些事情,不知道的時候,其實還好。
知道深了,反而鬱悶不已。
本就皺眉的汪伏波,此刻眉毛都快不見了蹤影,良久,汪伏波問道:“勾結天界的好處是什麼?”
“你可知道天界有六個天庭?”
“知道。”
“那麼你知道這六個天庭,其實各分星域,唯有人間,無法掌控。所以六大天庭通常都是輪流順應人道,從人間汲取神權。”
娰十九郎見汪伏波一臉錯愕,輕笑一聲,“這就像是地方官吏押注下一任吏部尚書,押注下一任朝中相公。沒人可以一直做吏部尚書,正如門下省侍中,也從來不一直都是李懷柔。”
“那麼,好處呢?”
“當改朝換代的機會出現時,或許,會成爲新一代的天下共主。”
“不是人皇?”
“不可能有人皇了。”
娰十九郎如是說道。
而汪伏波則是腦子裡冒出一個可能:如果大象成事,他會是新的人皇嗎?
想了想,汪伏波得出了一個答桉:不會。
這不是因爲無人響應或者追隨,而是魏昊本身,他自己不會成爲人皇,甚至會將人皇的冠冕,直接踩在腳下。
“僅僅只是天下共主,對古聖之後,有這麼大的吸引力?”
“當然不止如此,太常寺溝通先皇的時候,也曾隱約知道一些曾經冥界流傳的消息。”
“冥界?”
“三界自有溝通,而且,三界本就同出一處。”
只聽娰十九郎接着道,“新的天下共主,將會是三界認可的‘天子’。”
“天子?!”
汪伏波勐地一驚,這個詞,蘊含了太多的可能、深意。
天子,上天的兒子。
可以這麼解釋。
但是很顯然,肯定還有別的東西。
“我離開夏邑時,查閱過鴻臚寺諸多典籍,歷朝歷代鬼神朝貢時的記錄中,都隱約有提到。”
“什麼?”
“天道。”
“天道?”
汪伏波並不震驚,相反,他只是疑惑,然後問娰十九郎,“天道一說,古已有之,大唐大虞之時,也多有‘感應天道’一說。但都以失敗而終,爲何本朝皇族,會有這等把握?”
“因爲太祖之後,再無人皇。”
這個回答讓汪伏波再度疑惑,但是考慮了許久之後,他突然有了一個大膽的猜測,於是問娰十九郎,“你是不是有些秘密,並不能說出口?”
娰十九郎沒有說話,而是點了點頭。
“原來如此……”
此刻,汪伏波可以確認,娰十九郎應該是被下了禁制,並且不是他出生以後被下的禁制,是出生以前,出生前四五百年,就提前下了禁制。
這是血脈上的禁制,讓娰十九郎無法道出一些皇族特有的秘密。
“難怪歷朝歷代,都會有人嘗試給皇族換種……”
汪伏波撫須感慨,他作爲“五潮傳臚”,經典是功課,但野史也涉獵很廣,其中不乏編排皇族的故事,多是偷后妃之類的姦情事蹟,再或者就是哪個風流君王在外留下野種。
但凡故事,必有原型,汪伏波根據諸多記載,彙總了此刻娰十九郎的言論,他猜測,古時有些豪門,應該是考慮過將自家的血脈,混入皇族之中,然後偷取皇族的機密。
不過很顯然,這一招行不通。
汪伏波猜測,血脈禁制應該是雙重的,一重是准入,一重是準出。
不是皇族血脈,就接觸不到密辛;而具備皇族血脈,就道不除密辛。
“以你的身份,能夠掌握到的秘密,的確如煙波浩渺。”
想了想,汪伏波又問,“那麼,隨着國運衰退,秘密能夠旁敲側擊泄露?”
娰十九郎依然沒有說話,但還是點了點頭。
“那我們想辦法推演出來。”
說做就做,汪伏波通知操江同知衙門,說是偶感風寒,準備歇上幾日。
之後,汪伏波開始羅列問題,問題全部破碎不堪,但都最終指向某個範圍,如此,就能通過這個範圍來確定一些猜測。
汪伏波首先確認的,是這個姒姓的血脈禁制,是由大夏太祖皇帝親自佈置,而後才誕生了第一個子嗣。
隨後汪伏波以此爲根據,判斷人皇應該不是爲了滅世做下這種事情,所以,只能是爲了蒼生。
帝顓頊的“絕地天通”,將神權從人間剝離,而帝禹要做的,就是加固最後一重人間信念,那就是“人定勝天”。
也就是帝禹之後,人族普遍敬天法祖的同時,也更相信憑自己的能力,可以應付天災降臨。
經過反覆測試,終於從娰十九郎身上,得到了相對模湖的“天道”傳說。
“也就是說,人祖人皇們一直想要打造‘天道’?”
汪伏波對於這個結論,相當的震驚。
“爲什麼?”
既然有了“絕地天通”,既然有了“人定勝天”,爲什麼還要親手創造一個“天”在頭頂?
這完全不合理。
百思不得其解,汪伏波決定換位思考,他代入的視角,並非是人祖人皇,而是魏昊。
如果我是魏昊,我會這麼做嗎?這麼做的理由,又是什麼?
思考這個問題的時候,汪伏波入定許久,整整一天一夜,娰十九郎在一旁護法。
等到再次天黑又天亮之後,汪伏波睜開眼睛,長長地吐了口氣,然後道:“的確,這是英雄會做出的決定。”
“你確定區區兩天時間,就想到了人皇的決斷?”
娰十九郎根本不信,要真這麼容易,歷朝歷代早就有人猜到了。
“哼。”
汪伏波冷笑一聲,“或許從前,也已經有人想你我這樣,推演出了人祖人皇的佈置,但是,就算找到了,他們也只能什麼都不做。”
“爲何?”
“因爲至少他們能從中獲利,而這份利益,足夠讓他們閉嘴。”
“……”
一臉懵的娰十九郎完全不知道汪伏波猜到了什麼,但是汪伏波顯然不怕泄露天機,直接道:“‘天道’,就是一份枷鎖。人間不管是誰掌權,是善是惡,是好是壞,都無法打破這份枷鎖。因爲這是人間共有之物,唯有承認要爲人間謀福祉,才能反過來爲‘天道’承認。不管這個人,是有野心還是歹念,‘天道’,只看結果。”
“什麼意思?”
“若是邪魔外道,受不了這份枷鎖,那就必須承認自己不想爲人間謀福祉,那麼這時候,‘天道’就會讓衆生明白,而後共同鎮壓這個邪魔外道。所以,如果想要在人間爲所欲爲,首先就要砸掉‘天道’,但想要以最省力的方法掌握人間,依靠‘天道’又是最便捷的方法。”
“可一旦通過‘天道’來掌握人間,豈不是受制於……唔,原來如此……”
“你總算明白了。”
汪伏波此刻頗爲感慨,“‘天道’不是一天構成的,是歷代人祖人皇,不斷地加固,或許在這個過程中,還獻出了自己的修爲。要知道,天界下凡,修爲過不了神仙境界。這份限制,人祖自己也是遵守的。而正因爲人祖遵守,這份限制也就更加爲衆生認可。”
“衆生……”
“不錯,人心願力,我也曾疑惑,人心願力對天界的仙神,爲什麼那麼重要。只是因爲可以收集人心願力提升境界嗎?現在看來,不止如此。”
汪伏波雙目運氣,劍鋒從童孔中飛出,然後快速地運轉,發光的尾跡,竟然是構建出了一個又一個模型。
“如果,這是人間,這是天路……”
掌中的模型,越來越具體,九州被籠罩在一個巨大的壁障中,而壁障外,有無數條通道,通向遠方星空。
“隨着‘天道’的形成,人心願力將會半點不流入天界,因爲會被‘天道’截留。一年兩年一百年兩百年,乃至千年萬年,都未必會引發什麼變數,但是長此以往,這就是此消彼長的故事。人間或許還是沒有那麼多飛天遁地的仙神,但是隻要踏出‘天道’,那必將是至強至大的強者。”
“那麼,破壞‘天道’?”
“有這個可能,但可能微乎其微。”
汪伏波自信說道,“這是歷代人祖人皇加固的人間共識,此刻的‘天道’,似人非人,似有意識又無意識。想要破碎這樣的‘天道’, 那必須具備壓倒所有人祖人皇的力量。”
“有沒有萬一?”
“或許有。”汪伏波並不否認這一點,但他給娰十九郎舉了個例子,“‘天道’是枷鎖,但那是針對想要染指人間的強者。對凡夫俗子而言,‘天道’是他們所思所想所盼。比如‘公平’,或許並非人人都渴望公平,王子公孫、達官貴人,怎可能同販夫走卒一般渴望公平?可惜,人間販夫走卒者多,達官貴人者少,所以渴望公平,就是正道。”
“這份道,是‘天道’之一?”
“正是。”
汪伏波此刻心情無比激盪,他有一種只恨生的晚的感慨,倘若橫跨時空,在幾千幾萬年前,大概也會見識到某個時空中的人皇,做出了一個無比偉大的決定。
“既然如此,‘天道’將是最強,爲何我說有沒有萬一,你又說或許有?”
“因爲如果是我,我會佈局千年萬載,不斷地蠱惑人心,想盡一切辦法,否定販夫走卒心中的公平,或者讓他們忘卻追逐公平,直到削平心中的念想,如此,‘天道’中的公平,就不再是正道……”
汪伏波的言語充滿着蠱惑,讓娰十九郎聽得毛骨悚然、頭皮發麻,而汪伏波沒有停止,反而繼續說道,“只要持之以恆的否定、欺騙,一代代傳承下去,總有一天,多的是愚夫愚婦,此刻,我要推翻‘天道’,其實根本不需要自己出手,因爲愚夫愚婦自己,也就是爲我欺瞞的衆生,會自己推翻。”
“……”
“到那時,自然換了人間。”
此言一出,讓娰十九郎竟是本能地想要一刀搠死汪伏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