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這一個月內褚天凌每天都在重複做一件事情,就是安撫人心。當然,涼城的地方官吏、商賈名流只能悄悄收到太子遞送來的消息,卻和倭人一樣,根本不知道太子的行蹤。
除了安撫人心外,褚天凌還在暗中操縱別的,首當其衝便是隱匿糧食。
倭人當日佔領涼城是想打褚天凌一個措手不及,尚未考慮其他,涼城突然遭到佔領,雖然人心惶惶,但顯然沒受到太大影響。因爲十二月份莊稼早已收割完畢,倭人便是查封涼城中所有的米號,也不可能短時間內將所有商賈名流和百姓家中的存糧都沒收得一乾二淨。所以,待倭人三日大搜捕褚天凌未果,反應過來想要查封存糧時,其實涼城內的大部分存糧已經被悄悄轉移了。
不過褚天凌很聰明,他意識到若一點糧食都不剩,爲人勢必懷疑,到時只怕狗急跳牆會給涼城百姓引來殺身之禍。所以倭人搶糧時,家家戶戶的米缸裡也都有十天半月吃飯的米麪,這般下來,倭人雖抱怨今年涼城收成太少,倒也沒有太過於留意。
嚐到甜頭,褚天凌突然意識到有些事情可以來陰的,索性將糧食儲備衍生到其他物資儲備,比如布匹、茶葉、藥材等等,如此小打小鬧細水長流地折騰了一個月,涼城至少有一半的物資已經被藏匿在了安全地帶。
褚天凌不願細說夜襲也不問,連夜帶着褚天凌返回皇都。
夜幕降臨,沐之秋纖細的身影被月光拉得老長,遠遠看去,說不出的蕭索孤獨。
老頑童和李丞相已經在她身後杵了許久,誰也不願離開,亦不敢說話。
再擡頭仰望一下明月,沐之秋輕嘆道:“時辰到了,師父,我們去吧!李丞相,你就不要出面了,以免白白受到牽連。”
“王妃?”李丞相上前兩步:“可要再等等?興許太子就要回來了。”
“表哥回來就做不成了,所以,不能再等。”
“可是,若太子回不來呢?豈不……”
後面的話李丞相實在沒勇氣說出來,靖王妃聰明絕頂,靖王妃料事如神。可是靖王妃不是神,三日期限,誰知道夜襲他們找到太子沒有?誰能保證皇上一歸天,太子便能及時趕到?誰能保證啊?此時下手,若太子回來還好,若太子回不來,明日褚國必然大亂,靖王妃便是刺客,其結果不言而喻。
“一定能回來,我相信夜襲!”
“老臣不是這個意思。”着急下,李丞相再上前一步:“老臣覺得,唉!倘若王妃信得過我,讓老臣去如何?”
“你不行!你已經揹負了篡權奪位裡通賣國的罪名,我如何還能再讓你多背一條弒君之罪?”拍拍李丞相的肩膀,沐之秋咧咧嘴角,卻是個比哭還要難看的笑容,“再說,你老了,萬一下手力道不夠,一下子沒讓舅舅走乾淨,舅舅豈不是要多受許多罪?”
喉頭一哽,李丞相趕緊低下頭去。
老頑童心中抽痛,走上前給沐之秋披上披風,道:“褚國雖一年四季溫暖如春,但秋兒身子弱,到底纔是一月天,仔細莫要凍病了。”
“師父?”想衝老頑童笑笑,話纔出口,眸中卻涌上點點淚光:“你說舅舅會不會恨我?還有孃親,她會不會怪我?”
將寶貝徒弟輕輕攬入懷中,哄小寶寶一般輕拍她的後背,老頑童道:“你和李丞相都不要去,還是爲師去做吧!爲師保證,絕對一次讓你舅舅走乾淨。”
“不用!”吸吸鼻子,擡起頭笑道:“我要親自動手!”
靖王妃心意已決,李丞相不再多說,眼睜睜地看着他師徒二人步入黑暗之中。
不多時,沐之秋和老頑童便站在了褚雲鵬的龍牀邊。
“你且再陪陪他,爲師出去給你把門!”拍拍寶貝徒弟的腦袋,老頑童轉身離開。
月光透過窗口靜靜地灑在褚雲鵬的臉上,除了比初見時消瘦一些之外,舅舅的容貌沒什麼變化,依然帶着魅惑人心的高貴與霸氣,倘若不是兩鬢已有白霜,這般的舅舅,看起來倒比蕭逸還要年輕些,瀟灑些,英俊些。
握住褚雲鵬的手,沐之秋在牀頭跪下去:“舅舅?三日了,秋兒這三日裡無時無刻不再關注於您,秋兒每日都以宮女的身份來親手服侍您,甚至趁人不備時暗中提示您,可是您卻對秋兒視若無睹,舅舅,您不認得秋兒了嗎?您可知,這般看着您白日如行屍走肉般殺人如麻,夜裡像失去靈魂般沉睡不醒,秋兒的心,很痛?”
將頭埋進褚雲鵬的胸膛,讓淚水一點點滲進他的衣衫,沐之秋道:“舅舅?秋兒其實騙了您,秋兒不是靜安王朝人氏,亦不是褚國人,秋兒甚至不是孃親十月懷胎生下的那個沐之秋。秋兒來自一個叫二十一世紀的地方,秋兒的祖國是中國,秋兒自己也不知道爲什麼會來到這裡,爲什麼會參與到這些皇權爭奪和情感糾葛中來。可是,秋兒心裡有孃親,亦有您。舅舅?您可相信?秋兒是真的把您當做親舅舅來愛戴的,秋兒不想您死……然,秋兒沒有選擇,舅舅?您恨我吧,怪我吧!對不起,舅舅,對不起……”言語漸漸隱沒在哽咽聲中。
頭頂突然一暖,沐之秋倏地擡頭,淚珠未乾的眼眸瞬間對上一雙深邃含笑的眸子。
這是自穿越以來沐之秋見過的最深沉,最清亮,最堅毅,也最令人傷感的眸子,帶着那麼多感情和不捨,滿懷心疼與牽掛,卻笑得那樣坦蕩舒心。
“舅舅?”帶着絕望的驚喜握住舅舅的手,沐之秋輕喚出聲。
她有種奇特的感受,舅舅是清醒的,舅舅認出她來了,舅舅心裡什麼都明白。
“舅舅?”再喚一聲。
褚雲鵬的嘴脣終於動了動,雖沒有發出聲音,但沐之秋已然聽懂。舅舅喊了兩個名字,一個是“秋兒”,另一個是“阿芳”。
面前是個情感扭曲卻又意志堅定的君王,是個愛得深沉又冷酷暴虐的男人,是個深明大義躊躇滿志卻即將撒手人寰的上位者。沐之秋突然覺得自己應該爲這個男人做點什麼,替孃親做點什麼。
遲疑一下,緩緩起身,沐之秋俯下身去,嘴脣已輕輕貼在了褚雲鵬的額頭。
褚雲鵬的身子猛地一抖,眸中頓時大放異彩。他的一隻手顫抖着擡起來,似乎想摸摸沐之秋的臉,卻在僅餘兩寸之處停止不前。許久,終於長嘆一聲,這隻手重重地落了下去。
淚水奪眶而出,順着沐之秋的臉頰滴落在褚雲鵬的額頭上,流過他的眼角和麪頰隱入領口,像是這個梟雄君主未完的遺憾。
許久,沐之秋保持着這個親吻的姿勢沒有動一下,她有點後悔,爲何,她爲何不早一點將這個吻送給舅舅?她爲何不讓這個糾結了一輩子,壓抑了一輩子,也自律了一輩子的男人早一點感受到這份幸福與滿足?她何其殘忍,何其殘忍?
肩膀上突然一暖,身子已被老頑童攬回懷裡,“孩子,不哭!他走得很安詳,也很快樂!”
攥在手心裡的丸藥悄然滾落在地,瞬間隱入牀下不見,沐之秋失聲痛哭道:“師父,我沒有下手,舅舅沒有給我機會下手,舅舅他懂的呀,他什麼都知道!”
“師父知道,他是自己震斷心脈走的,他是個好皇帝,更是個好舅舅!”
“父皇?”
沐之秋和老頑童同時扭頭看去,正瞧見褚天凌失魂落魄地走進來。
與她一樣,褚天凌在褚雲鵬的牀頭跪下去,雙手緊緊握住褚雲鵬的手,雙目赤紅,卻一言未發,亦不曾流下一滴眼淚。
心中酸澀不已,伸手扯扯褚天凌的袖子,沐之秋道:“表哥,對不起,舅舅他……”
“我知道!”一把將沐之秋從老頑童懷裡奪走摟進自己懷裡,如同孩子一般,褚天凌將臉深深埋進沐之秋的懷裡,“不要說,秋兒你不要說!”
褚天凌抱得很緊,也很用力,沐之秋覺得腰都快被他勒斷了。褚天凌的臉頰滾燙,貼在她的小腹上,像是要將她小腹上的皮膚隔着衣物燙爛。沐之秋能明顯地感覺到褚天凌的身子在發抖,越抖越厲害,然而,她卻感覺不到褚天凌的淚水。
表哥,你哭出來吧?你爲什麼不哭?哭出來你就不會這麼難受,哭出來,秋兒就不會覺得自己是千古罪人。
“表哥……”
“秋兒,你知不知道,父皇乃是這世上最好的父皇,他是這世上最好的爹爹呀!”
曾經,沐之秋以爲蕭震天和蕭逸之間父子情深,雲清身世揭曉之後她改變了這種看法。便是蕭震天對雲清那樣關愛遷就,只怕更多的也是因爲得不到和無法掌控。
皇室中哪裡就會有真正的父子之情?有的都是阿諛奉承和姦詐暗算。
可是,在目睹了舅舅爲救表哥一次次的妥協退讓之後,沐之秋開始相信,便是皇家,也是有感情的,舅舅對錶哥的舔犢之情天地可表,表哥對舅舅的儒慕之思日月可鑑,讓她既羨慕又渴望。
但今日,她卻親手毀掉了這份珍貴的皇室父子情,這叫她情何以堪?情何以堪哪?
雙手下意識地擡起抱住褚天凌的腦袋,沐之秋哽咽道:“表哥,對不起,對不起!是秋兒來晚了……”
“秋兒來得不晚!”倏地擡起頭,褚天凌一字一頓道:“秋兒可有信心助表哥力挽狂瀾,爲父皇報仇?”
“好!秋兒助你!”
爲防止褚雲鵬體內的寄生蟲繁殖太快破體而出,雖是一月,但褚天凌還是在養心殿內堆置了大批量的冰塊,並將褚雲鵬的屍體安放在冰棺之中。
養心殿寢殿被封,不得太子令,任何人都不準跨入一步,否則,格殺勿論!
養心殿正殿內,褚天凌面如寒霜地坐在主位上,身上隱隱帶着股褚雲鵬特有的犀利,彷彿這一刻,他已經徹底化身爲褚雲鵬。
沐之秋、李丞相、賽廣等人依次而坐,目光皆投向主座上的下一任國君,內心又難過又驕傲,還有說不出來的期盼。
“太子殿下?”李丞相彷彿一夜之間老了十歲,除了渾濁的眼睛裡透出股剛毅,身上再也不見平時的刁鑽,“皇上暴斃,是否秘不發喪?”
“無需!”擡手一揮,褚天凌道:“明日早朝,本宮親自監國,並向全國發喪!”
“啊?”賽廣等人大驚:“太子殿下三思,如今涼城和黑土城尚在敵手,朝中人心惶惶,此時發喪,對局勢大大不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