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鼓響,鼓聲透過蒼茫的夜空和猶如棉絮一樣越來越厚密的雪花,響徹了整個京城。靜寂沉睡的宮城隨着這鼓聲漸漸醒來,燈光依次亮起,人聲漸起。
枯坐半宿的謝滿棠從御林軍值守房裡站起身來,推開窗戶朝寧壽宮所在的方向看去。
此行兇險,他一直都知道,所以當初並不看好安怡。她年輕,有野心,精力充沛,他並不反感,因爲從某方面來說,他們是同一類人,都只是爲了過得更好一點,成全心中的夢想而已。但他卻以爲對於安怡的野心來說,她的年輕和生長環境單純是個致命傷野心勃勃卻經驗不足,怎麼看都是個來送死的貨。
若是上次安怡能打動連太后,讓連太后直接同意她行醫診治,他尚有把握將事態發展控制於掌中,但事情發展並不如他所願,到了今夜,一切都再由不得他。不但由不得他,也由不得那位皇城的主人,天意難測。
謝滿棠想起安怡那雙野心勃勃、仿若暗藏着熊熊野火的漂亮眼睛,覺得額頭一抽一抽地疼。如果這丫頭敗了,想必他也會受牽連吧?就不知道那位會怎麼懲罰他?但不管怎樣,他總還能替這丫頭收一收屍骨,再問問她是否有什麼未了的心願,替她了結心願也就算是相識一場,對得起她了。
但想到就要從此看不到安怡,謝滿棠突然又覺得分外遺憾和可惜。除了她之外,他從未見過誰能同時擁有一雙暗藏野火的眼睛和一張素美安靜如木蘭花瓣的臉,明明是矛盾的組合,卻又出奇的和諧吸引人。
他不想要她橫死於這宮中,那身本領和天賦死在這樣的污水溝裡,當真可惜了。謝滿棠轉頭對着一旁伺候的小太監微笑着道:“太后娘娘病情這樣的重,周老太醫如何不在跟前伺候?”
“周老太醫這些日子一直在爲皇后娘娘診治。”小太監訝異地看向謝滿棠,只見昏暗的燈光下,謝滿棠意味深長地笑看着他,眼睛黑如深淵,牙齒閃着寒光。小太監微微一凜,躬身退下,疾步往皇后所居的坤寧宮行去。
一滴汗水從安怡光潔的額頭上滑落下來,江姑姑利索地將白棉帕子快而輕地替她擦去,安怡聚精會神地捻動指間的金針,將所有注意力專注於那小小的金針之上,她忘記了自己身在何方,忘記皇帝纔剛狠狠地威脅過她,忘記了她的恩怨情仇和學醫入京的初衷,更忘記了自己的安危和得失。她只記得自己想喚醒身前的病人。
皇帝等得有些不耐煩,幾次想出言相詢,都被安怡的沉靜專注所感染,便也沉默不語。殿外有輕微的動靜傳來,皇帝的不耐煩和焦躁正好找到一個突破口,他狠狠瞪了眼馬師曾,馬師曾忙快步出去一看究竟,須臾回來後,有些爲難地欲言又止。
“什麼事?”皇帝很不高興,沒注意到自己的語氣因爲安怡的專注而小聲了許多,莫貴妃卻察覺到了,美目盈盈地先看了眼皇帝,再看向全然忘了周遭一切的安怡,若有所思。
馬師曾輕聲道:“周老太醫和餘院判吵起來了。”
皇帝眉毛一擰,殺氣外露,馬師曾低頭哈腰地繼續解釋原因:“周老太醫奉了皇后娘娘之命,從坤寧宮趕過來參與診治,因小安大夫正在施針不敢打擾,便去了偏殿和衆太醫一起商討太后娘娘病情……不知怎地就和餘院判吵了起來,他指着幾位太醫罵他們私心太重,尚且不如一個小女子盡心盡力,因公忘私呢。”
皇帝冷笑了一聲。
馬師曾低眉垂眼地後退一步,隱沒入燈影裡,悄悄看了眼莫貴妃。莫貴妃安靜地坐在一旁,纖細白皙的手指輕輕整理着素淨的袖口,看上去照舊溫婉,但熟悉她的人都知道,她不高興了。
也難怪,那位瞭然和尚就是莫貴妃的孃家兄弟莫天安送進宮來的,提出的診治方案也和安怡的一樣,但因莫貴妃覺得風險太大,有可能會拖累莫家和她自己,便藉着太醫們的私心和謹慎否決了。如今安怡橫空殺出,又有這性子耿直不知機的老周太醫不容情地揭破這層窗戶紙,倒是叫莫貴妃也背上了個不盡心盡力,一門私心只爲自己的嫌疑。
但馬師曾並不覺得安怡這就莫名招惹了官司,攪進了是非之中,反倒覺得她運氣好。經過周老太醫這一鬧,不管太后能不能醒來,安怡這條命至少都能保住,更不至於遺禍家族要論太醫院中誰最耿直秉公、醫術最好,那當屬周老太醫,只可惜老太醫性子不招人喜歡,辛苦一輩子始終只能做個小太醫。但他既然說安怡盡心盡力,因公忘私,皇帝怎麼也會聽信七八分,當然也會因此輕饒安怡幾分。
安怡並不知道身邊上演的這場複雜官司,她只知道皇天不負有心人,她成了。最後一根金針褪出時,她已經汗溼衣背,手指僵硬如雞爪,靠了江姑姑的支撐才勉強沒有失態。
“如何?”皇帝再也按捺不住,起身朝太后的病榻靠了過來,因見連太后還是靜靜躺着一動不動,忍不住瞪了眼怒道:“太后何故還沒有醒來?”
受體不一樣,反應也不一樣,快慢有差異,安怡沒辦法和皇帝解釋清楚,只得斟字酌句地道:“快了……”
“聖上,娘娘醒了!”莫貴妃適時輕呼出聲,一臉激動地把太后的手塞進皇帝手裡,由着他們母子情深,她在一旁雙手合十虔誠無比地感念菩薩保佑。
安怡昏沉沉不知所措,江姑姑探手扶住她,小聲道:“小安大夫辛苦了,先下去歇息片刻罷。”
安怡本想說她不辛苦,還要開方子給連太后呢,就見江姑姑朝她使眼色,便噤聲靠在江姑姑身上往偏殿裡去歇息。偏殿裡只得一個宮人,悄無聲息地按着江姑姑的吩咐安置好安怡便呆坐一旁,無聲無息。
安怡在榻上靜躺片刻後才緩過來,對着窗外的雪光輕輕勾起了脣角,老天爺待她不薄,這樣難得的好機會也給了她,她要不牢牢抓住,怎麼對得起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