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老太早在屋子裡把這母女倆的對話全都聽在耳裡,見她們進去,耷拉着眼皮輕輕拍着懷裡的毛毛,淡淡地道:“我都聽見了。”
薛氏見她只是說聽見了,並不表態,微微有些着急:“老太太……”
安老太瞅了安怡一眼,諷刺道:“居然懂得用腦子了,曉得這人不好求。我先就說過,吳菁再好也不是咱家人,沒得日日借錢不還,人家還不厭煩的道理。小孩子都懂的事情,你這個書香門第出來的官小姐竟然不懂?”
前面那句話是挖苦安怡卻贊同安怡說法的,後面這話卻是針對薛氏說的,且說得十分重,把平時對薛氏的所有不滿和看不慣全都表露了出來。薛氏無言以對,只得羞慚的暗自垂淚。
撇過安老太毒舌不管,她認爲不能再厚着臉皮去逼求吳菁這個觀點頗讓安怡對她高看了幾分,覺着老太太也不是除了刁鑽蠻橫刻薄外就一無是處的。可是自安怡來到這家裡,薛氏就一直都無條件地護着她,所以她也不能不管薛氏,任由薛氏被老太太欺負,安怡清清嗓子,道:“母親也是急壞了。”
安老太嗤笑了一聲,懶得再說話,心不在焉地轉頭看向院門,只盼着安保良能尋着法子並速速歸來。
安老太笑聲裡蘊含的輕蔑太過刺耳,薛氏越發蒼白沉默,怔怔地看着漸漸黑了的窗子,眼裡透出幾分死氣來。之前婆媳爭吵,安老太話裡話外都是怪她沒養好胎,才叫毛毛早產,才叫毛毛有了這病。若是毛毛當真有個三長兩短的,她只好把這命給了他……
安怡在一旁瞧着,算是把這婆媳二人之間那份濃重的怨氣看清楚了七八分。想必當初安老太千方百計娶了薛氏這麼個媳婦,是抱了極大希望的,希望出身良好的媳婦能興家旺家,帶着全家走向另一個高度,好在族人面前揚眉吐氣。但她選中了薛氏的出身,卻沒有料到薛氏的性情。
擅長坐在家中讀書寫字,觀花吟詩做女紅的薛氏和年輕守寡,以一己之力殺出重圍,靠着幾畝薄田和兩間半爛房子就能給婆婆送終,再把兒子撫養成人中了進士做了官的安老太比起來太過懦弱無能。薛氏不但不能管好家事,拿捏不住小妾,甚至於生兒育女這個爲人媳婦的根本也不能好好完成,好不容易生了個兒子,卻又是早產,還多病。
看這情形,毛毛若真有個什麼,這家裡只怕要出大事,必須得提醒一下安保良,不然就要家破人亡了。安怡默不作聲地起了身,悄悄往外。
吉利獨自藏在廚房裡躲清靜,因要省燈油,也不掌燈,就黑乎乎地坐在竈邊。見安怡進去尋燈籠,明知燈籠在哪裡也不提醒,任由安怡摸了一手灰。安怡尋來尋去尋不着,只得問道:“姨娘,燈籠在哪裡?”
吉利對着她從來都是沒有好氣的,冷冷道:“我哪知道?姑娘不是能幹得很的麼?怎地這種小事也要來問奴?”
這樣的當口,她倒有心思來挑釁自己,果然是事不關己。安怡冷笑着露出一排雪白的牙:“不知?當真不知?家中急需用錢,想必姨娘年輕貌美還值得幾兩銀子,就不知祖母會不會給姨娘尋個好去處。”真實的情形是,妾就是妾,若真走到那一步,安老太定然只求銀價高而不管吉利的死活,誰肯出銀子就給誰,而娼寮給的價就是最高的。
就着那點殘存的暮光,吉利似是看到安怡的白牙閃着冷光,由不得打了個輕顫,冷笑道:“大姑娘莫來嚇唬奴,奴又沒犯錯,這些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老太太和老爺怎會莫名就賣了奴?”她雖嘴硬,卻裡裡外外都透着心虛,她明白得很,安老太買她來就是因爲安家需要兒子傳宗接代,因此也完全可能爲了給孫子治病賣了她。
“是麼?”安怡笑了一笑,回頭繼續摸燈籠,摸着了燈籠就自行離去,獨留吉利一個人在黑暗裡。
吉利握緊拳頭,任由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裡。安怡的話自然不假,可若是在賣她之前毛毛就死了呢?以薛氏的身子來說肯定不能再生,安保良這麼窮,也不可能再納妾,那母子倆就都只能盼着自己的肚子鼓起來,自己也就能保住現有的地位,甚至於更高一些!吉利興奮地猛吸了口氣,隨即卻又想到還有另一種可能,安老太興許會賣了她將銀子去換另一個更年輕體壯的進門!畢竟自己進門五年卻無所出。
安怡,你給我等着瞧!你要叫我不好過,我也讓你不好過。吉利起身,摸黑用力扒開竈灰,從竈灰最底下取出一個封得嚴嚴實實的小陶罐。
縣衙門口掛着的兩個紙燈籠散發出的光穿透濛濛雨霧,把安保良單薄孤獨的身影拉得老長,平白給這雨夜添了幾分淒冷。
“爹爹。”興許是自己也曾經敗得很徹底的緣故,站在牆根下的安怡看着這一幕,不由對這失敗潦倒、拼命掙扎的中年男人多了幾分同情。
安保良抹了把順着臉頰往下流,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的水一把,勉強朝着安怡笑了一笑:“你怎地出來了?”
安怡踮起腳把傘遮在他頭上,輕聲道:“見天黑了爹爹還沒回來,不放心,出來接一接。”
奔波許久才借到一兩多碎銀,心裡身上俱都發寒的安保良頓時覺得溫暖了幾分,眼淚奪眶而出。生怕給安怡瞧到,趕緊側臉悄悄將袖子擦了,嘶聲道:“天黑下雨的,你一個女孩子出來做什麼?吃飯了麼?”
安怡假裝沒看到他的眼淚,搖頭道:“沒吃,祖母和母親在生氣,姨娘也沒心思做飯,我看母親的神情有些不對勁,只怕是把弟弟生病的事全怪在自己頭上了,有些想不開。爹爹回去後記得好生寬慰娘,也勸勸祖母不要逼得太緊,只要人好好的,總能想到辦法,不然這個家可要散了。”
“嗯。”安保良忍不住多看了安怡兩眼,覺着以往懵懂不知事的女兒突然間就變得聰慧通透了許多,竟似是完全換了個人。
安怡見他不住打量自己,曉得他犯了疑,但當此時,也顧不得遮掩藏拙,轉而問起安保良:“爹可藉着錢了?”
安保良沉默不答,輕輕推開院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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