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風晴日,荷花深處,藏小兒總角,倚白鬚老人。細魚咬波,舟楫破綠,隱小雀嘰喳,現綠頭湖鴨。
柳永詞中的杭州與現實中重合,拜訪故友吃了閉門羹的柳永在周遭衆人的議論聲中面不改色。
“這柳七也是,如今孫官人何等的身份,只憑個故友的身份便敢往大官人門口湊,當真不知自己斤兩?”
饒是如今都城尚在汴京,卻依舊改變不了杭州繁華競逐的事實,來來往往的過路人連送上拜帖的機會都沒有,卻少不得議論旁人的事。
“未有成就的時候,多少人連認識都不認識,等到功成名就,不知道多少人便貼了上來。”
“正是如此,孫官人有多少故友?”起初引起這話題的人輕笑一聲,顯然對柳永的行爲頗是不屑,“若是人人都湊上來,孫官人還能人人都搭理不成?”
路人言語紛紛,隨着這江南的鳳煙一道傳進柳永耳朵裡,本該有所動的後者卻全然未如耳一般,摺扇輕搖,信步閒庭。
“已經吃了閉門羹還不在乎,也不知這人是傻還是……”
“與你我何干?到時候孫官人的面都沒看見,便又被轟出來,那纔是有好戲可看。”
閒言碎語被忽然淅淅瀝瀝下起來的雨砸落在地,柳永已經走遠,自然是聽不到這些了。
“老友繁忙,倒是要想個法子,叫音訊能傳到他耳朵裡去。”這官人家看門的小廝也好,通傳的丫鬟也罷,柳永只當自己的話傳不進去,只因這些見人下菜碟的。
“柳永的詞婉約,如今便能看出去爲什麼了。”不遠處演得甚是投入我,可寧雲帆隔着這人工雨幕也聽不真切,只看着劇本嘆氣,“浪漫而理想,因爲詞風丟了仕途,也怨不得上位者了。”
成了高官的故友閉門不見,若是尋常人的思維,定然能明白過來對方的‘公事’大擬不過是個託辭,不過是因爲身份已經懸殊,生怕被貼上來借錢、求官,拒絕失了和氣,答應違了法度罷了。
可柳永不知是當真看不懂,還是因爲本就爲了求個舉薦而來,猶是往上貼。
“公事繁忙,便叫我成這杭州的公事好了!”手上的扇子一敲一合,隨着柳永的扮演者在攝像機中‘出畫’,這一場戲便也隨之結束。
“很好很好。”
“場務、道具再檢查一下……”
寧雲帆的叔叔還在忙前忙後,寧雲帆卻已經躲到一旁去和女友安霽聊個不停。
“你放心,不會的,你不信我還不信你閨蜜?”
“那個記者一聽就不是惡意,你不也感覺出來了嘛,再說你相信自己,說的很好了,沒有什麼錯處啊。”
好不容易不再糾結‘靠關係纔拿到的機會’,安霽又開始擔心起自己的回答會不會有什麼要給杭羅招來負面影響的話——選專業、確夢想,安霽從來沒有彷徨過,只是面對自己所珍視的事物,安霽不想出一點錯。
“而且就像你說的,那個記者應該是因爲網上那些評論,想要看看你到底適合怎樣的人,畢竟現在很多新聞都是花錢請人家報道自己啊。”
“你就放心吧,不是記者也告訴你會給你稿子麼,到時候你看一下,不放心我們再幫你查查……總不會出問題的啊!”
寧雲帆叔叔不知道什麼時候走到了寧雲帆身邊,輕輕拍了拍後者的肩,“先別和你女友聊了,這邊有事,你跟她說那個記者我熟,人挺好的,叫她放心。”
聲音順着手機話筒傳到安霽耳朵裡,被別人聽去的尷尬讓安霽的糾結全數轉化成了拘謹:“寧雲帆,你趕緊去吧,替我和你叔叔說聲謝謝。”
“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娃……”牆外行人有曲調的唱着,攀過高牆,直逼進屋裡鄭官人的耳朵裡。
“這曲子便是你方纔呈上來給我,那在杭州城裡傳得正盛的《望海潮》?”孫官人起了興趣,向身邊隨侍的小官問道,“你可知這是何人所填?”
那下屬點頭,似是忽然又想起來什麼似的,緊跟着搖頭,直到瞥見孫官人面上隱隱的幾分不悅,慌忙開口。
“大人,下官的意思是,這曲子確實是那個近來在杭州城傳唱的《望海潮》,只是……這《望海潮》是何人所作,下官實在不知啊!”
孫何聽聞此言,面上隱怒依舊未有消退的意思:“爲何不知?”
“這,這……這曲子是從歌女口中傳遍京城的,大人也知道,下官每日繁忙,回到家中尚且有未忙完的公事,餘下的時間皆陪着妻子,剪燭習字,哪裡有時間去聽曲?”
宋朝的勾欄瓦舍並非是如今帶有極強貶義的解釋,即便是尋常人也會當做休閒去處,只是孫大人這下屬說的不錯,於其人而言,恐怕是沒有這個空閒的。
有了下屬這般的解釋,孫何默默頷首不再計較,只是忽然起了興致:“你可願與我一同去聽聽這曲?”
“大人的意思是……這曲子有問題?”作爲下屬,即便再有眼力,也未必能夠盡知上司的心思,“大人可需下官去尋些人手?”
“不必,不必啊!”
一連被曲解了意思,孫何心頭到底是有幾分不耐煩——在上位待得久了,屬下大多要看眼色行事,孫何自然也已經習慣。
“這詞與我一位故友的風格頗爲相似,只可惜我那友人仕途一直不順,哎……可這忙我實是幫不上,只能勉強做個知音。”
孫何的話讓下屬心頭一震,聽聞前些日子裡,剛有人自作主張拒絕了那‘柳七’的拜帖,該不會……
“大人一心爲知交,大人的難處,知交也自然懂得。”
聞言,孫何愁容更甚。是啊,柳七會理解自己,可朝廷因柳七多豔詞,不肯委以重任,也着實是自己不敢、不能相助。
“走罷,今日公事不忙,若是真是我那老友所做,正好同他一聚,了這許久未見之苦。”
“這種故事讓人聽了,十個人九個都要說是假的。”寧雲帆同叔叔如是吐槽道,“現在多少人都是興旺發達之後,便不再念及那些舊情。”
話說出口,寧雲帆也覺得有些不合適,如今的叔叔和安霽的父親不就是同孫何、柳永這般的關係?自己如此說,雖叔叔不至於在乎,卻也像是意有所指。
“同甘共苦其實哪個都不容易,你要知道,有的人見故友發達,並不會祝福,反倒是心生嫉妒,只想着憑什麼他人富貴。”
“並不是所有人都希望自己的朋友發達,就像現在網上很火的那條評論似的,‘他們希望你有錢,但是不是希望你比他們有錢’,有些人的心理就是這樣,滿心想着的都是去和身邊人比。”
寧雲帆叔叔的話聽起來是把人想得太壞,但寧雲帆知道這樣的道理是沒有錯的,前者在充滿利益的影視界見了太多,也見過太多人們寫出來的故事,‘故友’一詞,當真不是表面看上去這般簡單。
“好了,你放心,我和你女友的父親不是這樣生怕對方比自己好的關係,不然你們兩個這些年也不可能這麼好,人以類聚,物以羣分,把你心放肚子裡,後面還有事情要做。”
在心裡默默給叔叔豎了個大拇指,寧雲帆跟上前者的步伐,繼續檢查起下一場的必要準備。
“那個,寧小導演……場務小哥哥?我打擾你一下啊。”說話的正是明天拍攝的場次裡要演歌女的演員,知道今天拍前一場,特地過來找找感覺。
因爲叔叔的關係,寧雲帆在劇組裡可以說是什麼都做,哪裡缺人補哪裡的萬金油,來人一時間也不知道怎麼稱呼寧雲帆好。
“沒事,你有什麼直接說就好,不要在乎稱呼,直接叫我小寧好了。”
“我可能和你差不多大……”儘管歌女演員並不算當紅明星,但還是不敢有說錯話的地方,不知道被誰拍了去,就要引起一波議論,或許職業生涯就此便斷了。
“那就叫我寧雲帆。”寧雲帆從善如流的笑笑,並不在乎,“都一樣的,你趕緊說要問什麼好了。”
“我剛試了一下服裝,聽說服裝設計師你女朋友,我想問一下她這個料子的衣服能不能做定製呢?”
女演員的話讓寧雲帆一時間不知道如何迴應,安霽最近忙得不可開交,真未必有時間來做定製。
“實在不行買得到料子也可以,我去找人做。”見寧雲帆有些猶豫,女演員忙道,“這個冬天肯定有點冷,但是夏天肯定會很舒服,而且……現在文化類的畢竟也比較吸引鏡頭。”
“嗯,好,那我幫你問一下吧,明天你那一場拍攝完再來找我。”女演員說得誠懇,寧雲帆自然多了幾分主動,“這樣吧,我把她微信推給你,你直接問一下,你就說是《詩裡西湖》的演員,我到時候提前和她說一聲就好。”
“好的,謝謝,謝謝。”女演員又去試妝了,化妝師有了新想法,想要在細微處調節一下,將‘風塵’氣再削弱幾分。
“雲帆,你過來,我正想和你說呢,咱們這個片子拍出來,我要去投一些比賽,如果能夠得到提名,還得你女友和她閨蜜給獲得提名的演員設計幾套衣服,這個咱們在合同裡提了,到時候你和她一起準備準備,我聽你說她也挺忙的。”
“另外,你有時間問問,咱們上映發佈會時候,主創團隊的服裝設計大概有了麼?多的我不摻合,畢竟你們在這方面是專業的。”
寧雲帆應了,轉頭就拿起手機給安霽編輯了幾條微信發過去。
【寧許一帆做孤舟:你先忙你的,彆着急回覆我的,我就和你說兩個事】
【寧許一帆做孤舟:一個是有個我們劇組演員要加你,想問你定製衣服】
【寧許一帆做孤舟:還有一個就是我叔叔和你籤那個合同,你看那個主創的服裝設計大概有沒有眉目了?不行我幫你弄弄,你別太忙了】
“雲帆!你去看一下道具那邊怎麼回事!”對講機裡傳來了叔叔的聲音,儘管夾雜着嘶嘶啦啦的雜音,仍舊能夠聽出對面的焦急。
無奈嘆了口氣,寧雲帆把手機收了起來,小跑着衝向了道具組的方向。
“怎麼能找不到?”跑得有些急,寧雲帆喘着粗氣同時,說話也不免帶了幾分急躁。
“抱歉,抱歉,是個新來的實習生……”
出錯一流,道歉一流,就是不改。
寧雲帆也不去糾結是不是真是個實習生沒做好工作,直截了當:“行了,現在找到了就趕緊,虧是在檢查的時候發現了,不然開拍了再出問題,你我都負不起這個責任。”
“這種事小,如果是威亞掉了個螺絲呢?如果是伸縮刀縮不回去呢?丟東西事小,安全事大。”
絮絮叨叨半天,寧雲帆嘆了口氣,覺得自己有些像那些動不動上綱上線的老油條:“你們別太往心裡去,我也是怕出問題。”
“好,謝謝學長,學長,真的抱歉。”
“哦,是你啊,你不至於……”寧雲帆認出了那實習生,正是之前拍短劇的時候找來的大學生之一,想起後者當時的表現,心下立刻有了計較。
“這樣,你去幫着收拾服裝吧,這邊不用你管了,正好之前你也接觸過杭羅,知道怎麼保存更好,免得你在這邊再出錯。”
劇組裡的任免,寧雲帆叔叔說話有分量,但寧雲帆不想觸這個黴頭,把原本很好解決的事情攪亂——既然這回發現了問題,下次不再合作就是,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行,你們也辛苦了,忙完了也注意休息,有什麼需要我的隨時叫我。”客套的話寧雲帆也是能隨口就來,轉過身朝着剛纔那實習生一點頭,“你跟我走。”
寒風裹人衣,寬待動人心,都是這一行業裡的人,實習生當然看不懂寧雲帆已經洞察了事實,並選擇相信自己。
將人送到地方,寧雲帆隨口交代了兩句就打算去找叔叔,一來是看看有什麼幫得上的,二來也是不希望自己的太多的干預,會讓人另眼相待於這實習生。
“行,去吧,有什麼要問的你直接問這些前輩就好。”
“嗯,謝謝……”
“沒事,沒事,我先走了。”
走出臨時搭建的小棚子,寧雲帆聽到了一聲似有似無的“謝謝”,這道聲音裡的情感斷然不是平時感謝幫忙的謝意,而是一個初來乍到的人,被尊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