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青書本不期待那幻影會有反應,誰知那幻影竟不如以往那般冷漠而厭惡地看着他,反而走上前來,將他抱在懷中,痛心地問:“爲什麼,青書?爲什麼?”
背後有股暖融融的熱流緩緩注入氣海時,宋青書仍舊以爲是夢,直至察覺到那幻影的滾燙淚水滴在自己的面上,宋青書方纔悚然而驚,不敢置信地低喊:“七叔?”
莫聲谷只覺手腳冰冷發顫,他從未如此害怕過,只能狠狠抱住他,將全身的內力注入宋青書的體內。突圍之戰比預想的更爲順利,因爲馮默之也帶着武當義軍提前趕到了。有強力的火藥開路,有他們與馮默之裡外夾擊,王保保手下元軍很快便被打地狼奔豕突。張無忌等要按原計劃繞去少林前院接應武林羣雄,莫聲谷卻是無論如何都放心不下宋青書,帶了幾名丐幫弟子折返了回來。哪知不管他如何快馬加鞭,卻是終究晚了一步。
“爲什麼要瞞着我,自己對付玄冥二老?”莫聲谷忍不住再度發問,語音中有痛惜有憤怒,可更多的卻是無奈。他這一生都好似在追逐師侄的腳步,可他卻從來都弄不明白他的心意,就好像他從來都分不清他所說前世今生究竟是真是假。
宋青書在莫聲谷懷中喘息良久方纔凝聚出一點氣力,低聲言道:“走吧!我不行了,七叔……你,走吧!再晚……就,來……來不及了……”
莫聲谷亦知不可耽擱,這場大火本是自藏經閣內部燃起,他從外面衝進來時便已注意到整個閣樓已是搖搖欲墜,若再逗留一陣,怕是再不能逃離此地。可宋青書這般傷重,但凡他將手掌離他背心半寸,宋青書必然活不成。聽聞宋青書要他自行離開,莫聲谷心中不由愈發急怒,他正要出言斥責,卻見原本立在他身旁的一個書架向被烈火燒成了兩截,上半截書架已然帶着火焰向他們二人迎面倒了下來。莫聲谷想也未想地便一拳打了出去,拳風所至,不但倒下的半截書架被震飛,便是身側烈焰也跟着低了低氣勢。“宋青書,無論有沒有所謂前世,我也不願你這般補償!”
宋青書勉強提了提嘴角,他知道有些話是永遠也不能說出口的,只是他更知道那些話如果現在不說,他再也沒機會說了。“七叔,我混沌一世,所辜負的……不僅是你。可……唯有,你……”他勉力睜大雙眼想再把眼前的人看得更清楚些,記得更牢些,可卻終究抵擋不住如潮水般涌來的倦意,最終只黯然留下一句:“人……非……草……木……”便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Wшw ★Tтká n ★¢○ 莫聲谷心下一空,他試探着搖了搖宋青書的手腕,輕聲喊:“青書?青書?”
宋青書卻再也不會回答。
“爲什麼,青書?”莫聲谷呆呆地望了宋青書一陣,自言自語地道。“你既知人非草木,又爲何要選擇獨自承擔這一切,令親人傷心?令我傷心?青書……青書……”他把頭埋進宋青書的頸項間,瞬間熱淚滾滾。
人力有窮,莫聲谷苦戰一夜,如今又不要命地將畢生內力注入宋青書的體內,早已到了氣虛力竭油盡燈枯的地步。他這一生光明磊落,平生唯一污點便對自己的師侄起了異樣情愫。自發覺自己的心意起,便時時刻刻提心吊膽,唯恐爲人所覺,連累師門受人恥笑。他以爲自己是一廂情願,他以爲師侄待他孝義,甚至爲此不惜自污自辱。原來這全是他自己自以爲是,原來他們本就是兩情相悅。事到如今,他終於明白,這是上蒼給他最大的恩賜,同時也是最重的懲罰。莫聲谷仰起頭努力控制着自己的眼淚,深深地吸了口氣。他忽然不再焦躁,也不再惶惑。他知道他不必走了,以此爲結局,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卻在此時,藏經閣忽然傳來急促的馬蹄聲,有一個熟悉而囂張的聲音在外面大聲喊道:“小爺快馬加鞭千里馳援,不是爲了來給他收屍的!藏經閣算什麼,給我拆!”原來是打退了元軍的馮默之率武當義軍趕至了。聽聞宋青書被大火困在藏經閣,他當即調派了十來匹快馬,以鐵鎖勾住了藏經閣的房頂與四面圍牆,要拆樓救人。
馬蹄聲與馬匹的嘶鳴聲再度響起,只聽“轟”的一聲巨響,這藏經閣的房頂被掀,四面圍牆跟着向外倒下。只是眨眼之間,這座歷經百年風雨,威名赫赫的少林藏經閣竟是被拆成了一堆廢墟。濃烈的煙塵與烈焰尚未散去,張無忌便已大步闖了進來。見莫聲谷虎目含淚面色灰敗地跪倒在地,他懷中抱着的宋青書早已神智全失不知生死,張無忌急忙走上前來,伸指一按宋青書的脈搏。片刻後,他沉聲道:“七叔,還有氣!”說着,便自莫聲谷的懷中接過宋青書,盤膝在地,手掌抵住他“神藏”、“靈臺”兩大要穴,將一身精純的九陽真氣源源不斷地注入宋青書的體內。
張無忌的身後,又有不少武當三代弟子急匆匆地奔了進來,有的扶住了早已脫力連站都站不住的莫聲谷,有的則背了不少沙土進來在他們身側忙着滅火。不一會,負責收攏馬匹的馮默之也闖了進來,連聲追問:“死了沒?死了沒?”
分明是關切之言,卻說得好似迫不及待要給宋青書收屍一般。與他同行的武當弟子本該各個生怒,只是如今見宋青書命懸一線,卻是誰也無暇來與他分辯,只管死死地盯住了張無忌。
玄冥二老那合力使出的一掌何等了得,莫說是宋青書,便是張三丰都未必能夠抵擋。張無忌方纔稍一探他脈搏便已心知他體內經脈毀傷甚重,之所以還能撐到如今,卻是因爲莫聲谷不要命地將自己的真氣全數注入他體內,爲他護住了最後一口真氣。張無忌自然也不願見着宋青書就此身死,只是要他如莫聲谷一般一命換一命,他卻又做不到。好在此時強敵已退,這武林羣雄中內功深厚的也不止他一人。俞蓮舟眼見張無忌的臉色逐漸黯淡額上冷汗滾滾,不用張無忌提醒,便已主動上前接手。
後山突圍,原是以張無忌爲首。由他親率數百豪傑對陣上萬元軍,饒是他武功高強,也已廝殺地氣虛力弱。此時再爲宋青書耗費內力,已幾近力竭。聽聞馮默之有此一問,他喘息了一陣方纔有氣力緩緩答道:“去請空聞方丈、空智禪師,少林達摩堂、般若堂、戒律院首座,宋師兄的內傷頗重,要以真氣護着他的心脈。真氣一旦斷絕,便是大羅金仙也難救他性命!”說完這兩句,他又狠狠地喘過一口氣,續道。“藥呢?少林大還丹、白虎奪命丹、九花玉露丸,此時不用更待何時?”
他話音方落,馮默之便已將衆多用以療傷的丹藥全都取了出來。此時,接手爲宋青書注入真氣療傷的已換成了範遙,宋青書的面色還是不曾緩過來。馮默之將丹藥強塞進他的口中,以“鶴嘴勁”點他頸項與咽喉,怎知連翻十二番,他卻始終連吞嚥的本能也無。眼見莫聲谷、張無忌、俞蓮舟、殷梨亭、範遙先後爲宋青書以真氣續命,而宋青書卻至今毫無反應,不少武當弟子已是心灰意冷,忍不住疊聲叫着“宋師兄”大聲嚎啕起來。兩眼泛紅的馮默之聽到這哭嚎,更是心煩意亂,想也未想地便反手抽了其中一名哭地最大聲的武當弟子一記耳光,大聲喝罵:“哭什麼?人還沒死呢!死了再哭!”又發狠道,“去取水來,將丹藥化了喂他喝下去!”那名弟子爲他威勢所逼,頓時收了淚,跌跌撞撞地衝了出去。
怎知他尚未跑遠,剛剛恢復一點氣力的莫聲谷已然跌跌撞撞地挪到了宋青書的身邊,接過馮默之手中丹藥,兩人脣舌相對,硬是將這丹藥推入了宋青書的咽喉。雖說救人要緊,顧不得小節,可眼見莫聲谷與宋青書這般親密,張無忌的眉心仍是忍不住微微一抽,心頭隱約浮起一絲怪異的念頭。他不敢細想,只靜默地垂下眼去。卻是立在一旁的馮默之看看莫聲谷又瞧瞧宋青書,頗有些欲言又止。
不多時,不少已自少林前院突圍的武林羣雄也聞訊趕了過來。曾爲宋青書以內力護住心脈的幾個高手之中,張無忌仍是率先調息完畢,見空聞方丈與空智禪師趕至,便拱手道:“空聞方丈,我宋師兄傷勢頗重,還要借少林禪房一用,爲他診治。”
宋青書施計助武林羣雄突圍,武當義軍及時趕至又保住了少林古剎免受戰火之苦,張無忌有此要求,空聞方丈自然無有不應。“宋少俠於敝派有存亡斷續之功,敝派上下必然要傾力報答。張教主醫術高明,只要能救宋少俠,少林上下聽憑差遣!”
範遙內力不足,不一會又換成了空智禪師,少林武學至剛至陽,多年來執江湖之牛耳果然有他獨到之處。莫約是半柱香後,宋青書的眉間微微一蹙,忽然低吟着嗆出一口血來。張無忌急忙上前將九陽真氣灌注指端,連取他“百匯”、“巨闕”、“魂門”、“三焦”等十數處要穴。宋青書的經脈已損毀,縱使內力注入體內,他也無法化而爲用,唯有點他要穴方可將真氣封存在他體內,爲他延續性命。做完這些,張無忌再爲宋青書把脈,探到他的脈搏雖說仍舊微弱,可卻不再散亂無章,亦不禁鬆了口氣,沉聲言道:“能救!快送進禪房!”
胡青牛死後,張無忌便是天下第一的名醫聖手,聽他斬釘截鐵地言道宋青書還有救,衆人提着的心神這才稍稍鬆了一鬆。
宋青書在第七日醒了過來,醒來時莫聲谷正握着他的手指趴在他牀頭昏睡。宋青書方纔睜開雙眼,莫聲谷便好似有心電感應一般,猛然坐起身直直地望向宋青書。注意到宋青書終於醒來,他的雙眼即刻睜大,乾裂起皮的嘴脣不住顫動,似乎是要說話。然而喉間滾動良久,竟都說不出一個字來。
宋青書見莫聲谷形容憔悴,兩頰凹陷,雙眼佈滿血絲,滿面濃髯,兩鬢斑白,眼眶不禁一熱,小聲道:“七叔,你長白頭髮了……”
莫聲谷此時正值壯年,武學修爲又深,原本不該早生華髮。只是這七天來他不眠不休地陪着宋青書,縱然偶爾睡上一會,也會因噩夢而驚醒。宋青書昏迷七天七夜,他便生生受了這七天七夜生不如死的折磨,不但兩鬢生霜,便是樣貌也好似老了十歲不止。苦熬到親眼見宋青書醒來,莫聲谷這口氣一鬆,不及答話,竟仰面翻倒在地,即刻便暈厥了過去。
“七叔!”宋青書本能地要去拉莫聲谷,只是他傷勢過重,連握緊五指的氣力也無,又哪裡扯得住一個成年男子呢?他用盡全身的力氣也只握住了莫聲谷的一根手指,連掙扎着起身也辦不到。“七叔!七叔……”他叫了兩聲,卻是喉嚨嘶啞,如何都叫不出聲來。想到莫聲谷如今的模樣,宋青書心中巨慟,終是忍不住無聲痛哭。
好在宋青書如今暫住的禪房外有不少武當弟子看守,他們聽到莫聲谷落地的動靜,很快便衝了進來。見到宋青書終於甦醒,當即大呼小叫地要張無忌前來把脈,又將昏迷過去的莫聲谷給搬了出去。
武當諸俠連同武當弟子屏息等着張無忌把脈許久,直至聽他親口說出“性命無礙”四個字,方纔心有餘悸地喘過了一口氣。人羣逐漸散去,只留下了宋遠橋在禪房內與宋青書四目相對。七天的時間,足夠宋遠橋日夜兼程地自武當趕來少林。注意到兒子面上的淚痕至今未乾,他的心中真是又痛又憐,話未出口,自己竟也哽咽了。“你還知道哭?你若有事,你讓爹爹,讓你七叔如何是好?”
宋青書並不答話,只微微搖頭,瞬間便是淚如雨下。
兒子未醒之前,宋遠橋原有很多話要罵他。罵他逞強,罵他好勝,罵他不孝,可如今見兒子這般傷心哭泣,他竟只能哆嗦着撫摸他的面頰手足,疊聲追問:“青書,你哪裡不舒服?青書?”
宋青書手足無力,五指虛浮地握住宋遠橋的手掌,含淚答道:“爹爹,是孩兒不孝,鑄下大錯。你不要怪七叔……”
宋遠橋一生循規蹈矩,如何能想到自己一手帶大的師弟與親兒之間已暗生情愫。莫聲谷不眠不休地照料宋青書,宋青書醒來便爲莫聲谷說情,他也只當這是叔侄情意,並不疑有他。少林突圍時的情形,馮默之早已與他分說,玄冥二老纔是突圍勝負的關鍵所在。他雖不知兒子爲何要自行對付玄冥二老,不找旁人相助,可兒子的所爲卻也終究是大智大勇。他以一己之力救下了武林羣雄,如何再能苛求責備?宋遠橋忍淚望了他一陣,只拍拍他的手背,溫和地道:“只要你好好的,爹爹和七叔便都安心了!”見他精神不振睡眼迷濛,又伸手爲他掖了掖被角。“你有傷在身,還是早些歇息罷。你七叔只是勞累過度方纔暈了過去,你且安心。”
宋青書方纔醒來,心情便是大起大落,倒也的確累了,神智迷糊着將要睡去。聽到宋遠橋小心翼翼地往門外走,宋青書閉上雙眼,最後說道:“爹爹,原諒我。”
宋遠橋詫異地轉過身去,卻見宋青書已然昏睡了過去。
作者有話要說:導演:宋少俠,有句話不知道你聽過沒?
青書:什麼話?
導演:如果道歉有用,還要警察幹嘛呢?
青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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