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當一衆弟子一路退回沙漠,那些剛經過大戰的弟子或是自行行走,或是靠人攙扶,唯獨那個沒有經過大戰的霍然卻是一路吐了回去。武當弟子這一路見了不少死狀慘烈的各派弟子,那些殘肢斷臂那些焦黑的屍身,的確是觸目驚心。可如霍然這般連膽汁也吐出來了,常飛雲忍了半天終是忍無可忍。“霍然!這些戰死的各派弟子俱是忠勇之士,你還沒完了?”
霍然一臉悲憤地怒指向宋青書。“宋師兄……是宋師兄……”他根本不是因爲看到那些噁心的屍身才吐的,他是被宋青書壓在馬鞍上一路顛了過來顛吐的!
宋青書急忙接住霍然指向他的手指,順勢下馬,做情深意重狀,言道:“霍然,你既身體不適,便以馬代步吧!”霍然還沒來得及抗議,已被宋青書按着笑腰穴,半扶半抱地送上了馬背。
武當衆弟子都心知宋青書待師弟們一向親善,此時竟不疑有他。霍然有苦難言哼哼唧唧地看了宋青書半日,又轉念一想他也是爲了救師兄弟們,心安理得地把宋青書的坐騎佔爲己有了。
莫聲谷與宋青書帶着武當弟子回到營地,還沒見過宋遠橋,華山派的弟子便已圍了上來。爲首的一人指着錢公明焦黑的屍身悲憤道:“吳燕山,你居然還活着!我師兄卻是死了!”
吳燕山與錢公明定下生死賭約,戰陣之上自然會略略分神關注此人。他將錢公明的貪生怕死畏縮不前如數瞧在眼內,不免有些看他不起,當下冷淡地回道:“學藝不精,夫復何言?”
吳燕山此言一出,華山派頓時一片譁然,十數名華山派弟子向吳燕山一擁而上,領頭的三人更是拔劍在手,要將吳燕山刺個透明窟窿,送他去陪錢公明。
宋青書一揚手中馬鞭,那馬鞭好似一條靈蛇,在半空中劃了一道弧線,飛身下探,纏住了那三名華山派弟子手中長劍。那三名華山派弟子一時不防被馬鞭捲住了長劍,當下屏氣凝息一齊用力試圖攪斷那根馬鞭。宋青書不動聲色,執着馬鞭的右臂緩緩用力,將馬鞭連同那三把長劍一起扯了過來,華山派三名弟子面色漲得通紅竟仍不是對手,連腳下步伐都亂了少許。只見宋青書一提內息,手臂一震,華山派三名弟子的手中長劍頓時脫手而去,被宋青書的馬鞭甩飛在一旁的黃沙上。
華山派的數名弟子見狀不禁面面相覷,氣氛詭異地沉默了片刻,爲首的那人又忽然鼓譟道:“宋青書,你別欺人太甚!吳燕山累死我師兄,華山派絕不會善罷甘休!”
哪知這一回還沒輪到宋青書開口反駁,華山派掌門鮮于通已搖着扇子走上前來,對着那爲首的弟子便是一個耳光!“分明是你自己學藝未精,連一把劍都拿不穩!還有什麼臉面報仇雪恨?”
霍然早已將吳燕山與錢公明的賭約轉述給宋青書知曉,如今聽鮮于通這般指桑罵槐,不禁暗自皺眉,當下道:“鮮于掌門,錢師兄當真戰死?他的屍身可否借晚輩一觀?”
不等鮮于通開口說話,爲首的那名弟子已憤恨道:“我錢師兄自然是死了,難道我華山派還會詐你不成?他的屍身便在此處,你要看便看!”
“多謝!”宋青書不以爲忤拱手一禮,向那具散發着燒焦惡臭的焦黑屍身走去。
那具屍體已經被燒至半黑,面目模糊早已認不出究竟是誰。華山派的弟子卻言之鑿鑿地道:“他的劍柄上還刻着錢師兄的名字,華山派規矩劍在人在,這不是我們錢師兄還能是誰?”
宋青書低低地“嗯”了一聲,伸手翻過那屍身,忽然拔劍在手向着那具屍身揮出一劍。
“你做什麼?”那名弟子驚叫一聲,急忙拔劍向宋青書攻去。
宋青書看都不看他一眼,輕描淡寫地卸去了他幾招狠辣攻勢,指着那具屍體慢慢言道:“稍安勿躁!我不曾損毀他的屍身,只是想查明他的死因。”
那名弟子見錢公明的屍身的確不曾傷到分毫,只是後背那些已被烈火炙烤成碳片的衣料被宋青書的長劍劃開,露出裡面被燒地焦黑的肌肉來,已知是誤會了宋青書。可又忍不下心頭憤恨,不禁恨恨地道:“錢師兄死戰不退,是被活活燒死的!你沒長眼睛,看不到嗎?”
“從表面看,的確如此。”宋青書顯然有不同意見,他指着錢公明屍身背後的一處火點輕聲道,“想來錢師兄是因爲身上被潑了猛火油,若是及早撤下還能保住性命,偏又不幸中了一枝火箭……只是在下有一事不明,正面對敵若是中箭也該是在身前,怎麼他這一箭竟是中在了背後?”
宋青書話音一落,華山派再沒了聲音。宋青書也不多言,只向鮮于通拱拱手道:“晚輩方到此地,還不曾拜見爹爹及各派掌門前輩。鮮于掌門,請!”
鮮于通狠狠地瞪着宋青書帶着一衆武當弟子揚長而去,想到華山派此役損傷甚重心頭愈發恨恨,忽然高聲道:“宋少俠維護同門之心當真令人佩服,卻是將我五大派弟子的性命看地猶若草芥了!今日若非宋少俠急於維護同門,落日崖已成我等囊中之物!”
鮮于通這幾句話蘊含了他一身內力,不但是宋青書聲震入耳,更加把各派的掌門和弟子都引了過來。宋青書難以置信地轉頭回望,只見鮮于通又厲聲喝問:“莫七俠與那魔教妖孽兄弟相稱,宋少俠又一意要求武當弟子不要出戰,莫非你們武當派與魔教還有什麼舊情未了?”
“你!”與白蓮教義軍交手莫聲谷已是十分沮喪,此時又如何忍得鮮于通這般含血噴人?當即上前一步,正欲開口反駁,手腕卻被宋青書悄悄扯住了。他訝異地轉頭回望,只見宋青書正望着他默默搖頭。
宋青書熟知莫聲谷脾氣,莫聲谷一開口必然仍是那套天下大義。只是如今六大派與白蓮教糾纏多日死傷慘重,如何還能聽得進去?只怕是越說地有理越是犯了衆怒!宋青書扯下莫聲谷,自己卻是上前一步道:“今日之戰是勝是敗,不僅鮮于掌門心中有數,各派掌門前輩火眼金睛,各個心知肚明。今日晚輩在魔教教衆面前揚言三日之內必取落日崖,這句話在列位前輩面前同樣有效!三日之後,晚輩若是未曾拿下落日崖,你們再來問我的罪吧!只是在此多嘴一句,添油戰術,絕不可再用!”說完,他也不理各派掌門是笑他狂妄還是疑他手段,只冷哼一聲,一摔衣袖,揚長而去。
見過宋遠橋與各位師叔和武當弟子,夜晚時宋青書便摁着今日參戰的十數名武當弟子在木桶裡泡澡。他卷着衣袖拎着水壺一個個地往他們頭上澆着冷水,裸//露在外的手臂肌肉勻稱緊實,偏又在月光的映襯下愈發顯得瑩白如玉膩如凝脂。“早說了要你們暫時隱忍,不要出戰!你們哪一個把我的話放在心上?真以爲我這個做大師兄的便不會處置你們?”
幾位武當弟子起初還曾想過回嘴狡辯,結果才一開口就埋頭埋腦地被宋青書澆了一頭的冷水,又再附送一番毫不留情的連吼帶罵刻薄挖苦。一衆武當弟子從未見過宋青書這般惱火,到最後一個個竟如瘟雞般懾於他的淫威之下瑟瑟發抖,再不敢言聲。
莫聲谷尋來時見到的便是這般的情景,他在一旁默默地看了半晌,見宋青書這般中氣十足地罵人,不禁感慨萬千,忽而暗笑自己過於軟弱,一點小事也這般傷春悲秋。正轉身要走,宋青書已然看到了他,高喊一聲:“七叔!”又回頭喝令師弟們。“泡足半個時辰才許出來!”說完,扔下水壺大步向莫聲谷走來。在他身後,那些武當弟子見他要走竟是齊齊吁了口氣。
莫聲谷看得好笑,見他走近了才道:“爲何要泡足半個時辰?”
“那猛火油一點就着,沙漠之中原本就熱,萬一燒起來……”眼前忽而浮現出錢公明那句焦黑的屍身,宋青書心頭不禁一陣煩亂。
宋青書在攜帶的糧草中翻出一隻沒有半點標記的瓦壇,與莫聲谷一同行至一處人跡罕至的沙漠深處。他隨手拍開封泥,仰首飲了一大口才遞給莫聲谷//道:“二十年的汾酒。”
莫聲谷詫異地接過那隻瓦壇跟着灌下一口,那股熟悉的酒香頓時充斥他整個咽喉,他的精神頓時一震,爽快地腋下生風。莫聲谷將酒罈翻來覆去看了兩回,再找不到任何有“酒”字的標記,不禁喃喃道:“怎麼會……”
“原是打算待剿滅魔教拿來慶祝,只是路上纔想到若是當真能剿滅魔教,魔教總壇必有好酒;若是不能剿滅魔教,也不用留着它觸景傷情。”宋青書隨手接過酒罈,又飲了一口。
莫聲谷仰頭望着半空中高懸的冷月,無由地輕輕一笑。他知道宋青書是在胡說八道,武當上下喜歡汾酒的只有他一人而已。“三日後,你可有把握拿下落日崖?”
“自然是有的。”宋青書輕笑着道,他知道七叔已開始正視眼前困境。既然無法改變,便只能試着接受,試着解決。
“可有把握不傷一人?”莫聲谷又問。
“只要他們不要太過固執、負隅頑抗,生擒活捉還是可能的。”宋青書輕描淡寫地回道。
莫聲谷又嘆息一聲,搶過酒罈灌下一大口,連衣領被溢出的酒液浸溼了也顧不上,只問道:“這世上,可還有什麼是你沒有把握的?”莫聲谷信宋青書的這份自信,武當民壯一年前打的第一仗便是與鄂湘兩地的元兵交戰。宋青書只用區區三千人便擊潰了元兵二萬人馬,此戰過後不但鄂湘兩地官員心驚肉跳再不敢爲難勒索武當,便是師父和大師哥都一致認爲時機未到,不能再讓青書執掌武當民壯,以免惹下禍端難以收拾。
“很多,七叔。有很多!”宋青書輕嘆着幽幽道,“我知道這一仗該怎麼打,可我卻不知道將來會如何。”
莫聲谷忽而戲謔地笑了一下,低聲道:“周姑娘?今日可曾見着周姑娘?”
宋青書大笑出聲,接過莫聲谷遞來的酒罈跟着飲下一大口。“不是!七叔,你知道不是!”
“那是什麼?”莫聲谷低聲道,他不信宋青書對圍攻光明頂之事毫無芥蒂,只是他比任何人都隱藏地更深。“青書,你很久都沒有笑過了!”
宋青書並不意外莫聲谷能感知他心中的壓抑,這一世他與莫聲谷已太親密了。一開始是爲了愧負,之後,如七叔這般簡單反而能讓他輕鬆很多。有些話他不能對宋遠橋說,卻能對莫聲谷說;有些違心之事他做地很艱難,可見到七叔活蹦亂跳地在他面前,又隱隱覺得一切都是值得的。他長長地嘆了口氣,緩緩道:“世事無常,人心難測!”他舉起手中的酒罈遞給莫聲谷。“可是那又如何?今日我能與七叔在這裡喝酒,便好好地把這壇酒喝完,不好嗎?”
莫聲谷還沒來得及接過酒罈,那罈好酒已被馮默之劈手搶了過去。他仰頭灌下一大口,嗔道:“宋師兄果然吝嗇!自己躲起來喝酒,也不招呼我們?”話音未落,那酒罈已然被他拋給剛洗了澡換了衣服方振武。
“汾酒,好!”方振武不善飲酒,只略飲一口便將酒罈再拋給常飛雲。
常飛雲未飲先醉,搖着酒罈輕聲道:“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戰陣之上,正該有酒!”他仰頭豪飲一番,分明五官都被嗆地變形卻仍是大喝一聲:“好酒!”
常飛雲還想再喝,吳燕山已然竄至他身側,使一招“旋轉乾坤”,將那酒罈從常飛雲手中粘了過來,邊喝邊道:“我該聽宋師兄的,不該衝動!是我害死了天成!”
唐劍麟不耐煩他絮叨,既然來圍剿魔教,則必有死傷。今日是天成,明日便有可能是這裡的任何一個!唐劍麟實想不通吳燕山爲何愧疚?既是武人,便該早知義所應爲,萬死不辭!當下使一招“海底撈月”足尖一勾,挑飛了吳燕山手上的酒罈。
那酒罈在半空中旋了數圈,不等唐劍麟出手接住,霍然已然飛身搶上,使一招“自在飛花”隔開唐劍麟的右臂,將酒罈攬在胸前,仰面灑下。
唐劍麟面色一變,惱火地抽出腰間長劍,只用劍鞘往霍然的胸前一刺一挑,霍然再抓不牢酒罈。只見那酒罈在半空中翻滾了兩圈灑出不少酒液,穩穩地落到唐劍麟的劍鞘上。唐劍麟得意洋洋地睨了霍然一眼,將劍鞘橫向自己的胸前,大口飲下不斷灑出的烈酒,朗聲道:“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他又將酒罈拋向人羣。
幾個武當弟子爲了一個酒罈打成一團,只見酒罈在人羣之中不斷起落,最終是溫知行技壓羣雄使一招“手託明月”飛身踹倒三人又劈翻兩人,將酒罈託在掌心。“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他喝過酒,又將酒罈拋出。
常飛雲輕功最佳,又是他搶先奪了過來,邊飲邊誦:“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李青蓮的將進酒馮默之最喜歡的便是這一句,自是當仁不讓。
有這羣武當弟子在,場面再也冷清不起來。唯一一個還在傷心師弟受他所累戰死落日崖的吳燕山,也已被宋青書用一顆迷藥給藥翻了。
他們一句接一句地念到最後,直至最後一句,那酒罈在馮默之與唐劍麟之間不斷來去,兩人過得數招終是唐劍麟將酒罈奪入手中。纔剛送至脣邊未及飲下,馮默之忽然出一招“橫掃千軍”掃唐劍麟下盤將他絆了一跤。不等他伸手奪那隻酒罈,跌坐在地的唐劍麟已將酒罈向後拋出。宋青書起身一引,將酒罈接入手中,他卻沒有飲,只遞給莫聲谷一字一頓地言道:“與爾同消,萬古愁!”
莫聲谷起身接過酒罈,將最後一口好酒一飲而盡。不等他出聲,落日崖的方向忽然傳來震天的鼓聲。莫聲谷瞭然發問:“開始了?”
“開始了。”宋青書平靜地道。
王顯忠雖說老於戰陣可惜兵力不足,這幾日六大派所用添油戰術也並非全無用處。想必幾日征戰下來,王顯忠手下義軍早已疲憊不堪。令民壯在山中打鼓,一夜三驚。三日之後兵臨城下,王顯忠便是有通天本領也難挽狂瀾!武當上下,最該死最骯髒的便是他自己。所以有些事,他來就好!
作者有話要說:謝謝甄妖嬈、碧璽兩位姑娘的地雷,碧璽姑娘要謝兩次!o(n_n)o~
武俠文不一起喝一次酒,簡直不能算是武俠啊!o(n_n)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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