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夫先是爲我把脈, 神色並未有太大波動。我本就是習武之人,自然知道我的脈象沒有什麼問題,頭骨破損只是外傷。他進而又仔細小心地撥開我的長髮, 輕輕按了按我的頭頂, 疼得我險些一掌劈碎牀板。
“夫人雖然疼得厲害, 但頭骨傷得並不嚴重, 老夫仔細查看了一番, 這也未傷及內裡。老夫開幾副調養的方子,順便再爲夫人的頭固定一下。想來不出三日,夫人就能傷愈大半。十天半個月, 就無大礙了。再過兩三月,夫人便與正常女子一般……”老大夫捋着鬍鬚開口, 我一陣鬱卒:“多謝大夫。”
只是您能不能別張口閉口都是夫人?
老大夫提着藥箱就出去開方子了, 我聽見他在對蕭逸說我的身體狀況, 蕭逸連聲道謝,拿着藥方就去找藥童熬藥。
我透過帷帳朦朧地看見他爲我奔走, 揪住牀單,心下五味雜陳。
約有一兩個時辰的光景,他將冒着熱氣騰騰藥香的藥碗端來,放在帷帳外面的小桌上,然後他撩開了帷幔, 小心翼翼地扶着我起身:“慢些……”
等我半靠在他身上起身後, 他端着藥碗, 盯着我猶疑片刻, 還是用湯匙一點點地盛着湯藥餵給我。我喝得彆扭, 可身子又軟弱無力,實在沒有行動能力, 蕭逸所做也是符合情理之中。於是我只能慢騰騰地吞着湯藥,儘量讓自己的注意力都在湯匙上,不去看蕭逸的神色。
一碗湯藥花費了一炷香的時間喝光,蕭逸扶我躺下後,老大夫就拿着夾板和繃帶將我的腦袋纏了起來。
我想象着自己詭異的模樣,忍不住笑出聲來。
蕭逸驚詫地回身,看着我的樣子,也清淺地笑起來:“奔波一路也累了,在下去買些小吃先墊着些,稍等片刻。”說罷他就轉身向醫館外面走去,我來不及喚他,只能將目光移向了老大夫:“他身子怎樣?”
老大夫嘆氣,搖搖頭:“那位先生少說也是受了比較嚴重的內傷,從他面色就可看出來。至於傷到什麼程度,還需要老夫親自診脈。”
我的心瞬間就揪了起來:“大夫,等他回來一定要爲他仔細檢查一番……”
老大夫笑呵呵地點頭:“當然,夫人。救死扶傷是老夫的本職嘛。”
我無力地偏頭——麻煩您別再喊我夫人了……
無憂宮可能因此對峨嵋動武,我放心不下,匆忙地寫了封信飛鴿傳書給尚在峨嵋理事的丁師姐,希望她有所戒備,千萬不能讓無憂宮有機可乘。等我放出格子,本來想等蕭逸回來再休息,但我盯着燈盞裡漸漸短小的燈芯,不消片刻就沉沉睡去。
一夢醒來,清晨的陽光溫柔地鋪灑在石磚上,泛出一道柔和的金光。從醫館外面傳來商販的吆喝聲、軲轆的碾壓聲、小鳥清脆的鳴叫聲……彷彿由於初陽高照的緣故,城鎮的一切都鮮活起來。我撩開帷幔的一角,然後驀然間怔住了。
蕭逸伏在桌子上淺眠,金色的光輝在他臉上打下一道清晰的剪影。他的面色依舊蒼白,呼吸短促而斷續,顯然內傷依舊未好。蕭逸膚色本身就偏白,再加之他現下虛弱,整個人在金光裡彷彿就會消失般脆弱。他修長的手指旁邊,是一包被細線包紮起來的點心,即便身處醫館,似乎也能聞到夾雜在藥味裡的點心香氣。
我以不打擾到他的速度緩慢起身,然後將薄被披在他的身上。習武之人二十米內飛花之聲應如驚雷入耳,而我如此動作他都未醒,可見他傷重幾何。
我走到醫館正堂處,看見小藥童正蹲在火爐旁邊扇風。他見我起牀,有些驚訝地叫道:“神仙姐姐,先生說你不能起來的!”
神仙……姐姐?
說着旁邊就竄出來好幾個十歲左右的藥童,拉着我的手就要把我牽回去。我哭笑不得地蹲下來,平視他們:“姐姐想找你們的先生,他去哪裡了?”
小藥童們紛紛說道:“先生出去採草藥了,等我們十四五歲的時候也可以陪着先生一起出去呢!現在只能扇爐子了,先生說山裡的野獸會把我們啃掉,嗯嗯,是啃掉哦,不是吞掉……所以會疼,不能跟着先生走。”
我默然地掃視他們一眼,即便是到了十五歲,被啃掉也是很可能的吧。
“有給那位先生開的藥方麼?”我指了指內側的房間,小藥童們點頭:“有啊,這爐子裡的就是!啊——光記得說話了,完了、完了要糊了!先生一定會罵我們的!”
說完他們就手忙腳亂地開始扇風、擡爐子,我歉意地站在一側,小藥童們忙活的時候還不忘記衝我笑一下,我看得心下溫暖,忽然想到如果日後能尋得良人在畔,是否也會如現下一般孩童蹦跳遍地……
等藥好了,蕭逸仍未起來。我不忍打擾他,就先將藥裝在罐子裡,坐在椅子上和這幫暫時沒了任務的小藥童們一起說話。他們多半都是戰亂中的孤兒,被老大夫救回來後就待在了醫館裡幫忙。
老大夫給他們起的名字非常有特色,一共是七個孩子,叫做柴米油鹽醬醋茶……然後在前面加個“小”字就是他們的名字了。
他們的童年就這樣度過,雖然溫馨卻也難免單調。我就給他們講了一些原來從市井裡聽說的故事,最小的小茶就坐在我的腿上,其他的孩子全分散地坐在一旁,全神貫注,聚精會神地聽着……我有時會忽然卡住,心酸地看着他們明媚的笑靨,感慨萬千。
講完一個笑話,我和小藥童們笑得前仰後合,卻餘光看見蕭逸虛弱地走來,身形不穩:“醒了?”我見狀,連忙起身扶着他,關切地問道:“是我們吵到你了?”
蕭逸笑道:“怎麼會,反倒是你……”他轉手託着我的手臂,皺眉說道:“先回去休息,三天之後再出來也不遲。”
幾個小子喊着“打擾鴛鴦被驢踢”,被另外幾個孩子揍了回去“明明是神仙眷侶嘛”,然後他們就都嬉笑着跑了,只留下我和蕭逸站在原地。
我不自在地笑了笑,輕聲道:“你的藥也熬好了,喝了之後也去休息吧。”蕭逸頷首微笑:“好。”隨即他走到藥碗旁邊,自己盛了一碗,如數飲下。
若非天意弄人,我從來都不曾想到,自己會和一個魔教的人相處得如此平靜安寧,甚至就如多年未見的舊友。
我半倚在牀上,手中持了一本書籍,卻無心去看。
蘇凜與宋青書之間必生間隙,至於是否會有一場惡鬥,機率雖大,但卻未必。我在心底是不希望蘇凜死去的,畢竟如果蘇凜這個靠山消失,周師妹的安危就成了當務之急。而我又不可能再去無憂宮,也不想看見宋青書……他本是武當之人,名門正派,卻暗投魔教。我要拆穿他麼?要寫信給張真人,告訴他多加防備宋青書麼?
【第一世本座是魔教之主,可惜卻遭背叛,含恨而終。第二世,本座是滅絕的孩子,可卻因爲行徑不同於他人便被她與丁敏君防備冷落。第三世,本座捨棄無謂的感情,畢生心願只是振興無憂宮,稱霸武林。】
我要是真這麼做了,估計算是他第三世的刺激了。那麼宋青書會發狂做出什麼舉動,是顛覆峨嵋、剷除六大派、踏平武林都不得而知……
可現下的狀況已經撕破臉,再也不能相安無事,如此,到底怎樣才能讓他冷靜下來?
【好懷念你……】
若我還能記得前世的事情,或許對此應該以有所幫助。可惜我只能從他的隻言片語中察覺一些事情,例若宋青書缺乏對他人的信賴,因爲被連續背叛了數次。而我因爲年齡尚小,與他關係親密,或許就讓他有了一種獨佔欲,不希望我長大懂事,只希望永遠是個小孩子依賴他……
這種對親人的感情已經扭曲成這樣,說實在我的心裡還是很牴觸宋青書。若是師父和丁師姐還能阻攔他,我一定會將這樣的事情推給她們兩人,絕對不會自己來解決。
只是我已經是孑然一身,身後的峨嵋在遇到了絕對力量時,實在不堪一擊。我決不可用峨嵋作爲賭注,或者說作爲犧牲品。宋青書的武功遠勝於我,能夠與他相匹敵的人或許天下只有一人。
張無忌。
我心下劃過一個想法,瞬間就被自己這樣自私的念頭驚呆了。
如果讓張無忌對抗宋青書,明教的左右使者來對抗蘇凜,剩餘的明教衆人與六大派的弟子抵抗無憂宮,或許一切還有轉機。並且如此一來,明教也會有很大的壓力,日後想弄出些有的沒的,也會讓六大派輕鬆許多。
我是不是……太自私了……
蕭逸算是拼了命救我,而我卻在這裡謀劃如何……如何將他們的傷害最大化。
只是無憂宮實力之強悍,遠非我所想的那樣平凡,否則也絕對不會輕易動明教的念頭。蘇凜言語之中的自信,並不完全來源於自己身負絕技,而是還有對宋青書與整個無憂宮的自傲。看樣子還是先攘內再安外吧,看樣子隔幾天等我傷勢好一些,便可以回峨嵋,與其餘五派的弟子一同進攻宋青書的無憂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