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春, 細細的雨絲霧一樣輕罩在峨眉山麓,令得山頂處破敗已久的殿堂更添寥落。幾行燕子斜斜地切過天際,當年秀影婆娑的迴廊間, 有不知名的山花綻着火一樣紅豔的色彩。
我身着青衣, 獨自站在雨地裡仰望着大殿熟悉的輪廓, 眼角邊, 漸漸有什麼溫熱的東西不聽我指揮地, 一直滲出來、滲出來。
這是峨眉派覆滅的第八年了,江湖上依舊熙熙攘攘,仇敵見面依舊槍來刀往, 那幾間我曾經駐足過的客棧裡,也依舊每天都有人豪氣地拍着桌子, 叫着:“小二, 再給爺切二斤牛肉, 來一罈女兒紅!”
只是,再不會有人故作嚴肅地板着臉, 揉着我的頭,親暱地喚我“聞丫頭”了;也再不會有人佯裝惡人和我對戲,在無人窺見的時候,又偷偷地塞給我一包百花糕了;同樣地,再不會有人在我被辱的時候爲我出頭, 不會有人抱着我在空中嬉笑, 也不會再有人用冷冷的眼神看着我, 卻又在我喚出“哥哥”的那一瞬間, 眼神驟然柔軟起來了……
他們, 都不在了。
都,不, 在,了。
偶爾午夜夢迴,我還會看見那些熟悉的身影,他們遠遠地望着我,看着我笑,大聲地說着一些我聽不清的話。可是當我想接近他們、摸一摸他們的臉時,他們的身影便在我的掌中消散了,化爲一縷我觸碰不到的輕煙,在遠處重新凝聚,深深地看我一眼,接着便轉身離開。
任憑我哭泣哀求,他們也從不曾回頭。
我輕輕地撫着額頭上初生的細紋,嘴角牽出一抹苦笑:你們的模樣想必如舊,我卻已漸漸老去。若是有朝一日,我們在奈何橋畔相遇,你們還能認得出,眼前那個白髮蓬亂、塵埃滿面的老嫗,就是當年那個扭着身子撒嬌,貪吃好玩的聞丫頭嗎?
腳下踏着熟悉的石板地,我有些吃力地搬起地上的一隻瓦罐,從裡面舀了滿滿一勺米粥,喚着他們的名字,傾倒在地上:“師父,姐姐,哥哥……我給你們做了飯食,快來吃啊……”我在說完這句話後,總會下意識地停頓一會兒,彷彿真的會有人在耳邊回答我——然而沒有,從來沒有。我能聽見的,始終只有峨眉山頂那萬年不變的、呼嘯着的風聲。
如同哭泣。
那一天,踩着曾經灑滿鮮血的石板,灑着我煮了一夜的米粥,我一遍一遍地、叫了很多人的名字。我叫了靜虛師姐,叫了周師妹,叫了每一個我能想起來的、又在我之前死去的人……
可是,我唯獨沒有叫他。
沒有叫,蕭逸。
這個我曾在夢中喚過千百遍的名字,始終在我的舌尖上滾來滾去,卻被我固執地含在口中,死死不肯吐出。
蕭逸,你爲什麼要愛上我?
蕭逸,你爲什麼要離開我?
蕭逸,你明明已經死了,爲什麼還要纏着我,一直擠在我的心裡眼裡腦海裡,讓我一刻也不能忘記你?
一刻不能忘記你,我也就一刻,也無法放過自己。
蕭逸已經死了,他死了死了死了!
我一次又一次地咬着脣,對自己重複着:
蕭逸死了。
他死了。
蕭逸死了,哥哥死了,姐姐死了,師父死了……
那麼,我爲什麼還活着?我,爲什麼,還活着……
孤獨一人地活着。
我好冷,你們爲什麼不來抱抱我;我好寂寞,你們爲什麼不來陪陪我;我好想念你們,你們爲什麼不出現在我的夢裡,讓我仔細地看看你們的臉……
我真害怕,有一天我從夢裡醒來,會忽然發現自己已經不記得他們的模樣了。
在峨眉山的角落裡,我偷偷地搭了一間小築。無憂宮的人大概是知道這件事的,但許是因爲我已功力盡失,他們並不曾爲難過我,只是不聞不問地、任憑我在此隱居。
我是感謝他們的。我在峨眉山上活了一輩子,生於斯,長於斯,所愛的人、所恨的人,統統埋骨於此,如果離開這兒,我真不知道該去哪兒,又有哪兒可去。
沒有了功力,沒有了親朋,沒有了師門,我每天的生活簡單到極致。
每有閒暇,我總是會執起筆墨,一筆一畫地細細描摹着我記憶中的眉眼。一開始我畫得很糟,那些熟悉的面目到了我的筆下,總是會歪歪扭扭地變了樣子。而我看着那些多少有幾分相似的畫像,總是會不知不覺地落下淚來,洇在畫上,模糊成一團墨痕,再難以辨認。
幸好,我有時間。
在他們離去的第三個年頭,我已經能很好地畫出他們的模樣了。而如今,我的畫幾乎可以算是傳神。我每次去城鎮裡面,打算用普通的畫像去換一些衣食時,總有一羣人圍上來,爭先恐後地求我爲某人畫像:金銀財寶,紫蟒玉帶,彷彿我只要一揮筆,那些常人終身無法企及的東西就唾手可得——只是,那些所謂的名利,對我而言,又有什麼意義呢?
再多的珠玉,也換不回逝去的人的一個回眸。
而且,我認爲自己畫得並不好。
在我的小築裡,各種各樣的畫像鋪滿了牆壁,每一面牆上都分別是一個不同的人。可是從第一幅畫像到最後一幅畫像,不管在哪一面牆上,畫上的人總是變得越來越陌生,和最初的眉眼,差別越來越大。
於是我知道,我總有一天會忘記了他們的樣子。
於是我知道,我總有一天會畫出一個和他們完全不似的、純粹陌生的人。
可是我不敢停止,不敢放下手中的筆。
我怕我放下了之後,就真的忘記了,真的,再也記不得他們的模樣,哪怕只是一個細微的笑紋。
有時候,我真想放棄,真想一把火燒掉這間裝滿了回憶的小築,然後隨便到山下找一個忠厚的男子,嫁與他爲妻。
也許會養一羣小雞小鴨,也許會種一院菜蔬瓜果,也許也會有兒女繞膝……也許我可以倚在他的肩頭,對他說一些話本傳奇似的武林舊事,然後在他漫不經心的眼神裡,喂他吃上一塊百花糕。
也許那樣的生活會是我不曾想過的恬淡美好,但我卻總是做不到。
我做不到……
我放不下,我拋不開,我舍不掉。
峨眉山上那些寺廟,我幾乎都已經熟悉了。我常常去的那間明月庵裡,長相與師父有幾分相似的師太,在我每次不自覺的望着她出神時,總是會嘆着氣,摩挲着我的頭頂,喚一聲:“癡兒。”
而我,總是會因爲她的撫摸,怔怔的掉下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