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太醫正是當初景馳拓帶來給景故淵查驗雙腿的那個心腹,彎腰道,“王妃的醫術高明,我怎麼會心存懷疑,只是這關鍵的時候小心爲上,就怕與我方纔給大皇子所敷的藥物相沖,王妃可否將裡頭的成分告知?”
伊寒江斜眼譏諷道,“你也是杏林妙手,難道一聞還聞不出來麼,若是聞不出來,我告訴你也沒用,藥材多是南蠻特有,這裡是找不到的。”
老太醫又道,“微臣行醫多年,對異族的藥材倒也有些研究。”
伊寒江不耐煩了,“你羅裡吧嗦,等你問完了,人也醒了。倒好,把我的藥也省了,你就不知道時間對病人來說比金子還貴重麼,不信你就把藥給我,哪來這麼多廢話。”
景故淵直接拿過她手中的瓷瓶,拔開了塞子在鼻下當着衆人面嗅了嗅,嗆得他咳了好幾下,倒也打消了衆人疑慮。
皇帝下令道,“你把藥拿進去,她如何說你如何做。”太醫不敢再多言,只道了是,掀開珠簾進了裡頭,沒一會便出來恭敬道,“稟皇上,大皇子醒了。”
皇后大喜最先衝了進去,其他人緊隨其後,伊寒江經過那太醫身邊,手兒一掀朝他要回她的東西,可別以爲能渾水摸魚佔爲己有。老太醫看了手裡握着的瓷瓶一眼,不捨的給回了她。
裡頭是慧妃誇讚的道,“果真還是寒江有辦法,若是靠宮裡這幾個庸醫,不曉得人什麼時候才清醒。”
皇后撫着景馳拓因爲失血太多而蒼白的面龐,喊宮女端來了水,餵了小口溼潤了景馳拓乾澀的脣。景馳拓兩手撐起似乎要起身行禮,皇帝把他身子壓下,“禮數就免了。”
伊寒江故意裝作不解。“皇上去狩獵身邊該是帶着侍衛纔對,倒是巧合,遇險時不是侍衛所救,而是本應該遠在皇都城裡的大皇子所搭救。倒真是血濃於水,父子之間有種感應。”
只在這一刻,慧妃和她倒是聯成一陣線,皆是不想讓景馳拓這般容易就復位,不然他定會秋後算賬,“皇上追趕獵物是一時興之所致追進了林子深處,皇上的坐騎可是千里馬。日行千里如履平地這才讓許多侍衛跟丟了,倒是大皇子只靠着一雙腿盡是能追上皇上,臣妾也不得不佩服了。”
這般一說果真就見皇帝的眼眸暗了幾分。終究是他兒子,生死未卜的情況下自然是慌亂,只等景馳拓生命安全了,理智自然也跟着回來了。又是經她和慧妃這麼一點撥,心下的懷疑也漸起。
皇后冷冷的回頭看着慧妃。“這話是什麼意思,馳拓爲此幾乎是丟掉了性命,還要讓人置疑他的孝心麼,有哪一個人是不要命的去佈下一個局的?”
眼見皇后有死灰復燃之勢,慧妃始終是分位上矮了人家一截,只得以謙卑的口吻道。“臣妾只是好奇隨口一說罷了,皇后娘娘實在不必多想了,只是臣妾雖是信大皇子人品。但若是沒有個說法,怕也免不了一些好事之徒生事造謠。”
皇后張嘴欲辯,景馳拓卻是吃力的拉住她。身子虛弱說話速度極慢,“多謝慧妃娘娘設想周到,有的事馳拓本是不願說的。如今倒也是迫不得已了,不說只怕會落下一個早有預謀的罪名。馳拓之所以會追去獵場。只是爲了求父皇念在稚子無辜,能饒恕安兒。”
皇帝疑惑不解,“朕怪責你,卻是沒降下罪責,更沒有連坐於安兒,何來饒恕安兒一說。”
景馳拓一臉哀痛,“兒臣自知過去生活奢靡又是荒誕不羈,實在是給父皇丟臉抹黑,父皇褫奪了我的分位倒也是應該。兒臣洗心革面將府中的歌姬和侍妾散去,只留下婉容和濂溪,婉容是兒臣的結髮妻子,實在不忍心將她休離。濂溪則因爲是父皇賜婚,兒臣也將她留下了。只是過去開銷極大,幾乎是坐吃山空,兒臣沒有關係,安兒身子父皇是知道的,吃喝上無一不要求細緻,兒臣迫不得已即便再好面子也只得爲了安兒收下承勤的好意,卻是——”
他停頓像是體力不支又想是不曉得該不該繼續。
伊寒江心裡罵了一聲虛僞,若是真不想說連開始都不該有,何必故意說到關鍵才猶豫爲難。
皇后急切道,“安兒怎麼了,你倒是說啊。她可是皇上的孫女,再如何也有皇上給你做主。”
景馳拓繼續道,“安兒聞不得花粉,一聞便會呼吸不暢。生活拮据府裡困頓,這幾個月來多虧十弟暗中支助,送些吃的穿的來。只因爲是親手足我也格外的放心,送來的東西只讓婉容收到倉庫裡不必做檢查。結果前幾日安兒突然不適,好在正巧有大夫在府上,及時救治才緩了過來。仔細一檢查,發現是送來的衣物鞋襪裡撒有花粉。”
伊寒江轉臉去看景故淵,見他面無表情眼裡卻是黯淡而失望。
她就說做好事沒好報吧,他對景馳拓一時的不忍,成全了現在景馳拓翻身樹立自個兒愛女心切偉岸的光輝形象,顧念親情,這不就是皇帝看重的麼,除了忌諱結黨營私,其次最恨就是兄弟相殘。
這一回不單是景故淵,就連景承勤也被一道拉下水了。
景馳拓又道,“兒臣以爲這是父皇的旨意,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父皇可以不認兒臣,但只求放過安兒。”
皇帝壓低了嗓子,隱隱有動怒的模樣,吩咐張敬,“去宣十皇子進宮。”
慧妃一旁勸道,“承勤就是活潑胡鬧的性子,但要說他會殘害手足臣妾不信。一會兒還請皇上明察秋毫,切莫傷了父子親情的好。”
約莫等了半個時辰,就見胡玉蝶竟是跟着景馳拓一塊兒進宮來了,行了跪拜的禮數起身便見皇帝黑着臉面。皇帝面上嚴肅認真開口道,“朕問你,你可有給你大哥送過東西?”
景承勤想了想,瞅了景故淵一眼。便是毫不隱瞞,“大哥素來是天之驕子,吃穿用度都是極好的,從前對兒臣也還關照厚愛。他雖是貶做了平民,兒臣雖不敢忤逆父皇的命令卻也不忍他此後吃苦,每個月確實是有讓人送些吃穿的過去。”
皇帝沉聲道,“你可要想清楚了再說,是否還有什麼隱瞞朕的。”
景承勤不假思索,“兒臣不敢對父皇有所隱瞞,只想着送些吃穿的過去也不算是違抗皇命。父皇所指是否還有其他?”
就見慧妃袒護偏幫的模樣,着急道,“你可要想得仔仔細細的纔好。你大哥說你送去的東西里撒了花粉,景安聞見了差點出了事……”
景承勤大吃一驚便是怔住,景故淵走到皇帝跟前,垂眸道,“父皇。讓十弟送東西去大哥府上全是我的主意,那些東西里頭有一半是我府中的,父皇若是有所懷疑,便把那些東西一一查驗了吧。”
皇帝不語,皇后卻已經是忍不住飛撲到他腳邊,“臣妾和馳拓求皇上給安兒做主。她還小不過牙牙學語與世無爭差點丟了性命委實是可憐。皇上是一國之君只請主持公道,不論結果如何即便是讓臣妾和馳拓大事化小,臣妾和馳拓也會聽服。”
伊寒江嘴角勾起如新月。“皇后娘娘一邊說要求皇上主持公道,一邊又說結果如何都會順服,那到底是打算要追究呢,還是不追究,我比較愚笨實在聽不懂。”
慧妃眼簾撲了撲。“故淵心善,皇后娘娘忘了麼從前見到有宮女受處罰都會爲之求情。他怎麼可能會對一個孩子下手。”
皇后乘勝追擊,是打算咬着不放,“慧妃也會說那是從前了,可他如今已是今非昔比了,皇上孩子雖多,成年的皇子卻是隻有這幾個,而故淵還是裡頭最早封王的……”大有暗示景故淵爲了帝位問想手足下手迫害。“皇上不也曉得曹魏高祖文皇帝曹丕的故事麼。”
伊寒江笑,“曹丕爲了皇位殺害手足我倒是知道,可沒聽過曹丕爲了皇位殺侄女的。何況你可以懷疑景故淵不似過去純良,卻不能懷疑他是否一夕之間變得比某些‘頭髮長見識短’的女人還要蠢笨,花粉是有香味的,若是送過去,難道那日蘇婉容的鼻子是有了問題才聞不出香味?”
景馳拓道,“衣物上的花香味極爲的清淡,而婉容沒有聞出味道來確實也是事實。你若是不信可以去問顏安,安兒犯病時多得顏安救治。先不說那大夫醫德如何,光他是故淵府裡安闖的弟弟,又是故淵你推薦來給安兒診治的,想來他的話你們也能信上六七分吧。”
慧妃道,“寒江倒是有一句話說的對,假設故淵真要對付也是對付大皇子,對付一個小娃娃有什麼好處。”
伊寒江細瞧皇帝的神色,這老頭果真是做皇帝的料,他們分作兩方只爲事情到底是不是景故淵所爲而辯駁,你來我往脣槍舌戰的,最後的走勢終要看這老頭的態度,卻再也不能從他臉上讀出訊息了。
景故淵也是什麼不說,只作清者自清無所畏懼的淡定。
皇后嘴邊吐出要把人置於死地的話語,“故淵和馳拓過節太深,若是認定了馳拓再沒有昭雪的一日,慢慢折磨到死怕也不會有人敢揭發,先從孩子下手再到妻子,一個一個害死又有什麼奇怪。”
景承勤聽得皇后把景故淵說的這般惡毒,不禁道,“七哥一心爲大哥着想,怕他不願意接受好意,才託我做了中間人,東西都是由他府裡運到我府裡,再統一把東西送到大哥府上,若是其中有問題,我府裡的下人怎麼會不曉得。畢竟我知曉安兒的病情,早已告知下人,東西要一一檢查。”
胡玉蝶拉過景承勤的手臂,“十皇子雖是兄弟情深,但何苦要擔下他人的罪責。東西的確是從王府運來我們府上,可湛王爺送來的東西,誰會料到有問題,也少不得有人偷懶看走了眼,或是收了銀子故意看漏……”
景承勤掙開她的手,氣得瞠目的指着她的鼻子,“這什麼地方容得你這無知的女人發話麼。你故意跟着我進宮就是要挑撥我兄弟在父皇面前亂潑髒水麼,也不怕我休了你!”
胡玉蝶頂撞道,“我是爲了十皇子你好,就怕你顧及着手足情反倒爲人利用了去而不自知。湛王爺和大皇子不合誰人不知,湛王爺怎可能毫不計較反倒以怨報德,衝着惹皇上不快的危險,又送這又送那的。”
景承勤怒極,便是一個巴掌賞到胡玉蝶臉上,衆人皆是意外,就見胡玉蝶嬌弱一個腳步不穩頭撞到茶几上。頓時流了血。
她捂着傷口,大小姐脾氣上來也不管不顧了,坐在地上不願起來。踢着腳道,“你竟然打了我兩次,一次爲了玉蟬那賤人推了我,這一次是爲你哥哥,我在你眼裡成什麼了!”
皇帝手一揮。把小几上燃着的鏤空小爐給打到地上,裡頭白色的灰揚了起來,瀰漫着然後紛紛然的落下,灰濛濛的似在人與人之間隔了網,看人也是朦朦朧朧。圓狀的蓋子似輪子一樣立着,滾到胡玉蝶走邊。嚇得她再不敢撒潑。
“你們眼裡還有朕麼!朕沒多問什麼,你們居然便是相互指責起來,相互設計相互陷害。真是好啊,朕從小教你們的手足情深已經是被扔到九霄雲外。”
皇后兩行清淚流下,“皇上疼愛故淵臣妾知道,但也請看看承勤躺在病榻上憔悴如斯差點就要陰陽相隔,誰人理虧還不夠一目瞭然麼?”
慧妃低頭。只是順了順發尾不再發言。皇帝看向伊寒江,“平日你話最多。別人一句你便十句,今日倒是別人十句你才一句。朕平日只見故淵爲你做盡許多,再愚昧無知的女人都曉得護着丈夫,你的口齒伶俐只用在平日爭強好勝麼!”
皇帝誰人意見也不問,倒是點明讓她開口,惹得其他人輕訝。也難怪,誰讓這皇帝老兒平日總挑她錯處,口頭責怪懲處不斷。
伊寒江笑道,“皇上不見故淵都不發話了麼,他可是當事人,他都不說了,我能說什麼?”
皇帝看着景故淵,反正從他言語面上是看不出他在這個故事裡信了幾成的。道,這人心思倒也深沉,若是老上幾歲,或許勉強夠資格和她外公斗上一斗。“他不說話自有他不說話的理由,不論朕最後信與不信,你做妻子至少要爲他最後去爭取。”
伊寒江知景故淵是真的心涼了,隔着那珠簾大聲問道,“這裡可是有知恩圖報一說,大皇子,你可記得你欠我兩次大人情?”景馳拓不曉得她意圖不敢隨意搭話,皇后卻是先答了,“你何時幫過馳拓了?”
伊寒江道,“皇后是一國之母,倒也成了忘恩負義一輩了。大皇子既然是爲了愛女千里迢迢追去校場就爲了求皇上饒恕安兒,可見他把女兒視得比自己的命還要的重。我之前可是救過蘇婉容,又是救過景安,方纔大皇子躺在病牀上,御醫也沒個準確的說法。要不是我,他或許躺上一年半載醒不來都有可能。”
她把景馳拓的病情說得誇大了些,反正在場的不懂醫的也不曉得她說的是真是假,懂醫的醫術不如她,說話的分量也是大打折扣。
她也就愛怎麼說怎麼說。
“大皇子愛妻深切,愛女深切。我救過她們,那麼大皇子是不是欠我三個大人情?先不論是否故淵這一回害過你,就當是我先自願把其中一個人情扣除,那麼還剩下兩個,大皇子打算怎麼還呢?我救的是人命,大皇子可要賠兩條命給我?”
皇后呵道,“你再胡言亂語也不過是想混淆視聽歪曲事實,皇上,馳拓爲了你奮不顧身,就換得你讓這異族卑賤的女子在此大放厥詞麼!”
景喬踱步進來,冷清而不帶感情的笑聲在屋子中徘徊不散,“是大放厥詞還是皇后明白馳拓的確是欠了寒江人情而心虛。”她拖着長長的下襬走到皇帝面前福了福身子,直起身子後便是狠辣言辭,“正如寒江所說的,大哥欠寒江三條性命,即便真是故淵害的吧,那又如何,大哥還反欠着寒江兩條性命呢。”她冷笑,“即便是大哥死了……”
皇帝不悅的打斷她,提醒道,“你再如何恨也不該出聲賭咒自己的兄長。”
景喬道,“女兒還沒說完呢,即便是大哥死了還反而賺了兩條性命,何況故淵可不會做這樣陰鷙的事,他沒害過安兒……”她擡眼,有把一切都豁出去的打算,“因爲在衣物上下了花粉的是女兒。”
當局者或許只當這是再一次的峰迴路轉,伊寒江卻是明白,景喬再恨也不可能對景安下手,她自己也是做母親的,對傷害稚子深惡痛絕。即便她恨透了皇后和景馳拓……
景故淵終於是肯開口了,他最學不乖的便是一次次失望過後還不肯死心,只對人性始終留有一點希望,留下一點幻想,以至於傷心總是願望落空的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