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夏綠的電話時, 楊舒荷正蜷在沙發上一個人玩紙牌,按着花色整理,雖然無聊但她很投入, 手機被夾在腦袋和肩膀之間要掉不掉的, 她懶懶地哼聲, “嗯?”
幾秒鐘後, 她聲音有些顫抖地問, “你們在哪?”
車子飛馳在大道上。快到不能再快。
窗戶開着,空氣清冽,吸進肺裡, 神清氣爽。
似乎有另外一片天空。平靜而且晴朗。
那一年約好晨曦一起去登山,我不知道你在哪裡, 你不知道山在哪裡。
沒有互留電話號碼的兩個傻瓜。
不去介意森林的消逝, 不去顧首不謝的花叢。楊舒荷席地而坐。
暮色漸沉時, 那個氣喘吁吁的人滿臉淚水,委屈地說, “我把整個市區的山都爬遍了。總算找到你了!還以爲你會先走呢!”
“既然那麼認爲,又爲什麼要把整個市區的山都爬遍了?你吃飽撐着啊。江大白癡。”楊舒荷困惑地說。
“今天……”江子含用髒髒的手背擦着淚水,破涕爲笑,“今天想告白來着。腦子一熱,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她站在楊舒荷跟前, 吸了吸鼻子, “舒荷!我現在太累了太餓了, 所以淚腺變發達了神經也特別脆弱你不可以笑話我。我……”
“我已經無法理解你的邏輯。”楊舒荷開她玩笑, “會長大人再次刷新了我的認知。”
“舒荷, 你要不要好好聽我講話呢?”江子含氣結,“不挖苦我你就會不舒服是不是?”
“你想太多了。說吧。”
“舒荷, 我喜歡你!”只是一點點的堅強,一點點的勇氣,她凝視前方的落日,也許正是因爲年少,才更無法控制自己,但因爲無法控制或許能夠到達想要到達的那個地方,更遠的地方,她問,“你喜歡我麼?”原來就算準備了許多年月的情話等到真正吐露出來的時候,都會變瘦。江子含喃喃道,“喜歡麼?”
“你對我可以更誠實點麼?”楊舒荷的語氣不慍不火,似乎帶着鼓勵。
江子含杵在原地,“這樣還不夠誠實?”她的心如五雷轟頂,幾乎要冷笑,重複道,“我喜歡你,你喜不喜歡我?”
楊舒荷站起身,拍了拍黏在褲子上的落葉枯草,她微笑,吐字清晰而可怕,“不喜歡。”
……
近橋、遠橋。過橋。一排排鐵柵長欄,紅燈綠燈。水果攤,櫥窗。
滿滿的都是她的聲音。
“那你現在在哪?我穿着睡衣呢,還是小叮噹款的。五分鐘?!好吧,好好,馬上過去。”
“你又和老頭子吵架啦?!嗯,我過去陪你,你別再喝酒了……算了,你喝多少我就喝多少!”
“舒荷,其實我還有一點點喜歡你啦。一點點噢……”
“別看她了好麼?”
“我隨傳隨到,不離不棄。我是無敵女金剛,江子含。”
……
她們四人隨意在附近的一家小餐館落腳。江子含大嚼山珍沒有要說話的意思。
白澤嗔笑,“又沒人跟你搶。”
只要和“九王”有掛鉤,詐屍都不足爲奇。夏綠定定地看着江子含。
江子含今天化了大濃妝,五官尤其冶豔。她穿着一件無袖的黑色連衣裙,露出性感的香肩和雪白的大腿。
她始終低着頭,幾縷棕發散了下來,夏綠不確定,她的眼眶是不是有淚水在打轉。
“所以,你姐等下會過來麼?”江子含突然發問。眼神疲憊卻又格外晶亮。
夏綠終於看清了,她成功地將淚水吞了回去的痕跡。
“是的。江總監。”
然後江子含繼續默默地吃着碟子裡的食物。一向清冷的白澤卻很積極主動地夾了許多菜給她。江子含把頭轉向白澤,眼神是柔和而寬慰的。
楊舒荷進來的時候剛好看到這溫馨的一幕。
“別看她了好麼?”這句話在腦海裡叫囂——叫囂,分裂。
……
竟然是這種感覺……楊舒荷側過臉,故作輕鬆,“噢,江。”真好,她想着,又說,“你還活着啊。”太好了,她歪着腦袋,來不及笑,眼淚就這麼,滴落下來。
“姐……”夏綠特地騰出一個位置給楊舒荷,那個位置正好是江子含的右手邊。
“舒荷啊。”江子含欲言又止,等她看到她的淚水時,徹底愣住。
楊舒荷皺了皺眉頭,一手捂着臉,待到要坐下的時候不慎將桌上的杯子碰倒,她的眉頭依然緊鎖,沒止住淚水,所以淚腺也發達了是麼?她問自己,果然是這樣,腦子一熱什麼事都做得出來。她的手伸進口袋,好像把什麼東西往裡藏。
“那你……”楊舒荷斟了一杯酒,撫額,“現在是換了新東家啦?”她努力緩和情緒,意有所指,視線探尋地移到白澤身上。
江子含嘆氣。埋頭,用筷子肆虐着食物,把它們扯成一塊一塊。緘口不語,或者說,她在搜索合適的臺詞。
這時候,白澤替她作出回答,“她本來就是我的人。我們是更元老級的青梅竹馬。”
“是啊。我是‘九王’的人。”江子含放下筷子,“這是你和夏銘旭絕對猜不到的……”
“喂。”夏綠想說什麼,朱裡在桌子底下把手放在她的大腿上。
夏綠也知道這會千萬別摻和進去,否則只怕會越弄越亂,但她還是這樣說,“江總監,我姐這段時間過得很不好很不好。”
楊舒荷把杯子抵在脣上,沉吟道,“夏綠,別插話!”她俄而對上江子含的眼睛,“江,你真是一鳴驚人啊。那你之前全部都是在作戲嗎?有沒有覺得我很好耍?”
“說實話。”江子含神色沉着,“一點也不好玩。”她給人一種不同往昔的違和感。
楊舒荷拽起她的衣領,眼神銳氣逼人,聲音卻趨於溫柔,“話說你今天打扮得真美,是給我看的麼?你好得意。”
“楊總,不要這樣。大家都是成年人,有話好好說。”白澤的話卻是在火上澆油。
“說什麼?表揚她得了最佳間諜獎?最佳演技獎?”楊舒荷的每句話皆是在嘲諷。
“舒荷。”江子含難以呼吸,眼眸深沉,“你剛纔說我美?哪裡美?舒荷,我最近臉都失去光澤了啊。”
“江,我現在非常討厭你。我沒心情和你鬧。”楊舒荷握緊拳頭,“我問你個問題,你什麼時候對我是誠實的?”她頓了頓,“有過那樣的時刻麼?”
她看不到江子含濃妝豔抹下的臉越來越蒼白,看不到她的生命之火隨時都會熄滅。
江子含不躲不閃,直視楊舒荷,眼裡盛滿渴望,她對其他三個人說道,“讓我和舒荷獨處一下好麼?我有些事想告訴她。我有自己的打算。”
白澤嘆息道,“可以。就當做是告別吧。”
“滾吧。”楊舒荷充滿敵意地怒視她。
“子含,事情解決後你打我手機,我會來接你。”白澤叮囑道,“凡事別太逞強。那樣對誰都不好。”
“那,我們也走吧。”朱裡握住夏綠的手。
“嗯。”夏綠轉過頭,“姐,別老喝酒。”
“去吧。有我在。”江子含說。
楊舒荷嘲笑道,“江,請別輕易說出這種話。我會誤會的。”
這一桌只剩下她們兩人了。外面偶爾有車經過,亮起一樹流霞。
江子含別開臉,像在看路燈的側影。
楊舒荷灌完了一瓶酒,往桌上用力一放,就自己走過去找老闆要了好幾瓶酒。
楊舒荷坐到她的對面。她們之間隔着一排瓊漿。
“你喝多少我就喝多少。”江子含說。
“不,我要自己喝!”楊舒荷推開她的手,一瓶接着一瓶灌着,灌到後面,她劇烈咳嗽起來,嗆得眼淚再次流了下來,“她給了你什麼?你現在想要的是什麼?”
“你啊。”江子含笑,誠摯地說,“舒荷,我喜歡的人一直是你。”
“那你回到我的身邊來。”楊舒荷的臉上有驚喜的表情,“我可以當做什麼事都沒發生過,好不好?”
“我剛纔說了……我有自己的打算。”
楊舒荷盯着她許久許久,然後又開始喝酒。
到了醉醺醺的地步了。她大聲質問道,“你這次怎麼不騙我了?是我沒有利用價值了麼?江子含,你能不能別跟一鴕鳥似的,十幾年來老藏在土堆讓我看不見真實的你。你可以騙我啊,繼續騙啊,我很歡迎!我裝傻的功夫也不是蓋的。”
“舒荷,你真的不能再喝下去了。我送你回去吧。”江子含去櫃檯付了帳。
折回時見楊舒荷像一灘爛泥一樣趴在了桌上。
“你還是這樣。我都習慣了。”江子含苦笑,攙扶起她。
“江,你不是有話想對我說麼?”
“嗯。”
“說吧,我現在特清醒。”
“……”
夜更深重些。風涼颼颼的。
引擎低吟。車子繞過一個圓盤。
“我想吐……”
輕度催眠的快感。楊舒荷緊緊抓住江子含的手臂,把臉埋在她的手心,“江……”她腳步虛浮。
江子含帶她回到車廂內。兩個人一動不動地看着彼此。
“說吧。”楊舒荷終於率先開口。
“舒荷。”江子含的雙手放在方向盤上,“我知道夏銘旭洗錢的地方了。他分賬的手法實在巧妙,前段時間他把一筆鉅款匯入一家外貿公司,然後……”
楊舒荷恨極了她那副公事公辦的臉,“你說的事我一點興趣也沒有。”
“這件事我只告訴你……舒荷。”她去開車裡的抽屜,拿出紙和筆。
楊舒荷癱倒在座位上,沒有力氣生氣了,她閉上了眼睛,嘟噥,“……江,我本來以爲我是世界上最瞭解你的人,原來是錯覺……”她的語速越來越慢,“都是錯覺罷了……”
她睡着了。
“我覺得你並不想對夏銘旭趕盡殺絕,所以我只告訴你,讓你自己做決定。”江子含在那張紙上寫下一長串地址,“舒荷,是這樣的,我現在身體有點不舒服,白澤幫我聯繫到國外一家不錯的醫院……我只是想跟你說……”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等我。”她無奈地笑,“你就睡着了啊。我還想看到你更多在乎的表情。”她湊過去抱住楊舒荷,將手中那張紙對摺,放進她的口袋。
觸到的東西讓江子含的表情凝滯。
那對戒閃着銀色的光芒。上面印着一圈凹紋。仔細看,分別是江子含和楊舒荷的姓名縮寫。
這是楊舒荷準備了好長一段時間的求婚戒指。她隨時帶在身上,懷着希望等她。
“你願意嫁給我麼?”江子含一個人玩着對話,“……我願意。”她拿走了屬於她的那枚,“等我。我只在你聽不到的時候纔敢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