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聖誕平安夜。天鑰橋路吳記火鍋店。
上海的冬天是很寒冷的,雖然並不像北方那樣用齊膝的積雪,素裹銀裝的大地讓人感受到什麼纔是真正的冬天。可是上海的冬天也有着它獨特的風貌,那迎面而來凍得讓人面上如針刺一樣的寒風,即使不是天寒地凍的漫天飛雪,卻讓所有人都不得不甘心躲在開足了暖氣的房間裡蜷縮不出門。
這種天氣,本來就應該叫上一衆豬朋狗友們在火鍋店裡胡吃海塞,如果再加上這羣朋友是志趣相投的宅男宅女,同屬一個公會,共同在一個遊戲裡面開荒,那就再完美不過了。
所以,我們“JRS”公會就選在了這樣一個時刻展開了我們的公會聚會。常規來說,所謂的平安夜,正該是一衆情侶滿世界轉大街看電影然後去某個酒店開個房間順理成章的推dao的最佳良機,可惜,在我們這個以去死去死團爲基本構成的公會,所謂情侶之間慪氣的那種淡淡的憂傷,完全是絕緣的。
“墨跡個毛啊!要你喝你就喝!”冰翼肆無忌憚的捧着一杯啤酒在桌上橫衝直撞。
老黑苦着一副臉,看了貓貓半天,最後終於一仰脖子一飲而盡。
衆人頓時掌聲雷動:“老黑真爺們!!”
沒錯,只有這樣的氣氛,纔是屬於我們JRS公會的氣氛。
JRS公會,其實也就是“賤人們”的英文簡寫,這個偉大的名字也得益於前任會長,現在同樣陷入戀愛的小煩惱而不再出席活動的某人的靈機一動。近年來,我們一衆三十餘人就團結在這個偉大的公會旗幟下在各個遊戲裡面縱橫衝殺。
老黑喝完那杯啤酒,臉上泛起一絲紅暈,趕緊夾起一大塊豆腐填進肚子了。而正當我準備乘勝追擊,完成冰翼未竟的目標——把老黑灌倒,老黑突然苦着臉從褲兜裡掏出手機,然後“啊!好!……嗯呢……”一陣唯唯諾諾之後,合上手機,老黑囧着一副臉向桌上衆人告罪道:“不好意思了,各位兄弟,老婆催了,她在港匯跟人吃飯,要我過去見客,抱歉了啊……閃了閃了……”
眼見着老黑的身影從店堂消失,衆人舉着杯子的手只能紛紛訕訕的各自放下。
“又少了一個咯……”冰翼若有所思的道。
“……”
“去年是會長,今年是老黑,”我舉着杯子,笑笑:“看來我們公會要從JRS改名叫婚禮的祝福了。”
“是啊,JRS少了兩個主力成員,卻又多了一對陷入家庭糾葛……”冰翼大笑着接口,突然他好像看到了什麼,頓時閉上了嘴。
順着他的眼光望去,我看到了坐在桌子對面的老牛。
老牛也是我們公會的老成員了,年紀跟我相仿,也是酷愛玩遊戲的宅男羣體中人。
老牛心地善良,其父母也是極好的人,每每我去他家,牛爸都會主動拉上牛媽一起出去買菜,留下我們自己朋友在家自在快活。
老牛家養了五隻貓,兩籠倉鼠,還有四缸魚。
這些動物都是老牛自己撿了回來的,貓是小區的野貓,倉鼠則是弄堂裡小孩子家養的倉鼠一窩生了七八隻,不願意養了就丟了出來,也被老牛撿了回來。而魚則更爲哭笑不得,是牛媽在菜市場買的小黃魚,本來準備做炸魚的,最後不知道爲什麼就成了家養的寵物。
老牛真的是個很好的人。
可惜,上海,並不是一個好人就能生活的如意的城市。
老牛家是上海的老石庫門房子,這種房子是上海上個世紀中期以前就存在的屬於半歷史古蹟的上海民情建築。在上海政府日趨重視這種老上海灘民情風俗建設的今天,老石庫門房子的歷代居民們,對房子只擁有居住權,卻並沒有所有權。
即是說,這種老石庫門房子,你如果自己住,那麼沒有問題,數十年之後,給自己的孩子繼續住,也沒有問題。
可是,如果你要賣掉,對不起,不可以。
因爲老石庫門房子已經隸屬於上海市歷史文化保護的一部分,所以,禁止進行轉讓買賣。
而老牛家從爺爺輩開始,就住在這種弄堂式的老石庫門房子了。其實,石庫門房子也沒什麼不好,雖然陰暗了點,但勝在冬暖夏涼,且鄰里之間由於並不是單元樓式的老死不相往來,再加上老牛一家人緣極好,因此鄰居之間的關係也極爲融洽。
所以,老牛一家從來沒有覺得老石庫門房子有什麼不好。
可是,當阿亂出現的那一天,這個世界就扭轉了。
阿亂跟老牛算是半青梅竹馬的關係了,從高中時代開始,阿亂跟老牛就是坐前後排的關係,加上考試之間互相的遞個紙條,早晨帶個早餐什麼的,一來二去,當男孩遇到女孩,這個世界的戀愛故事都是這麼開始的。
畢業後,老牛跟阿亂的大學距離不近,但老牛每週都從楊浦坐車到南匯,一年四季,風雨無阻。然後又趕上老牛和阿亂志趣相投,最後還一起加入了我們JRS公會。
所以,我們都認爲,在JRS公會的情侶去死團成員中,老牛絕對應該是第一個脫團的成員。
可惜,這個世界不是日劇或者韓劇中演繹的那些子虛烏有的愛情故事。
這裡,是上海。
很快,老牛和阿亂都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了。阿亂家的父母也算開明,並沒有指明阿亂一定要嫁個海歸精英或者坐擁兩千萬的大款之類。不過阿亂的媽媽很婉轉的告訴老牛媽媽:兩個小傢伙結婚,沒有問題,但是,你不能打算結婚也讓我們家囡囡跟你們一起住石庫門吧?
由於全國人民都知道的緣故,上海早已經消滅掉每平方一萬元以下的房價了,所有房子,無論新舊,全部是萬元向上……所以一般來說,上海普通工薪家庭如果要買房子,大多是選擇將父母的房子賣掉,然後用賣掉舊房的錢做新房的首期款,然後三十年還貸,接着,用新房來結婚,父母一間,新人一間。
可是,上海的石庫門房子,是不能夠買賣的。
於是,阿亂和老牛最終誰也沒能牽到誰的手。
阿亂後來雖然沒有離開JRS公會,但是,幾乎沒有上過線,據說,在忙着相親……
老牛後來也沒有離開JRS公會,但是,他全身心投入到了遊戲開荒衝級的事業中去了……
偶爾公會聚會,會象徵性的打電話給阿亂,但是她基本都是謝絕,而老牛,雷打不動每場必到。
今天的聚會,阿亂慣例性的沒有出席,老牛慣例性的選擇一個人在那裡喝酒。
我和冰翼對視了眼,不再說話,我挪了挪椅子,坐到老牛身邊。咬開一瓶冰鎮啤酒,跟他碰了下,仰頭灌下。
那一夜,我們都酩酊大醉。
聚會結束,衆人各自散去,我拉着老牛在馬路上攔出租車。
老牛喝高了,被冷風一激,禁不住就蹲在馬路旁大吐起來。我在他身後輕輕拍着他的背,默默無言。
良久,老牛突然轉身問我:“我是不是什麼都不行?”
我愣住,不知道該怎麼接話。
“上班也沒有着落,談朋友也沒有結果,就連打遊戲,我也是最墊底的那個!!”老牛轉頭又開始大吐。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纔好。
老牛是那種比較憨厚老實的人,不管是在現實還是在遊戲裡。在遊戲中,他往往會被一個最簡單的騙局騙去身上所有的家當,甚至就是在公會集體練級,他也是最跟不上大部隊節奏的人。
“無所謂啊,”我安慰他:“玩遊戲什麼的,本就沒什麼好計較的,大家兄弟在一起,纔是最開心的呀。”
老牛沒有理我,肩膀起伏。
我默默遞給他一張紙巾,讓他拭去眼角和嘴角的液體。
“你……今後有什麼打算?”我終於忍不住還是問出那句壓抑在心裡很久想問卻不敢問的話。
“我……我也不知道,”老牛轉頭看着我,苦笑,“我想,我連遊戲都打不好,做什麼其他事情都不可能會好的。”
我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他,只能不知所措的轉移視線。
“你呢?你以後準備做什麼?”老牛突然反問我。
“我?我要做一個受人敬仰的GM!”說到理想,我頓時神采飛揚起來。
老牛看着我,突然哈哈大笑起來:“小風,你一定會是個很棒的GM的!”
我沾沾自喜的拼命點頭。
“到那時,你可要幫我搞點好裝備,讓我也威風一把啊!”老牛也笑得異常燦爛。
“好了好,越說越離譜了!車來了,你住莘莊,先走吧。”我一拍他肩膀,把他推進了出租車裡。
老牛感激的望了我一眼,然後坐了進去。
突然,老牛從車窗裡探出頭來,盯着我。
我被他看得有點發毛,正待問他發什麼神經,他開口了。
“小風……你說,貓,會不會打遊戲?”
我莫名其妙,道:“啊?貓?打遊戲?”
這時候出租車司機已經發動引擎,載着老牛揚長而去。
這,是我最近一次見到老牛。後來,我終於得償所願進入遊戲公司做了一名遊戲客服,而老牛,則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宅男,成天撲在遊戲裡,如同阿亂一般,再未參與我們的聚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