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十一姑娘東姝穿了件櫻桃色掐金絲寶瓶番蓮紋褙襖,豆綠色八寶蝙蝠暗地織金襴裙,梳了東瑗一樣的元寶髻,卻沒有戴珠花,戴了金地點翠雙蝶戲花寶鈿。用金盤絲製成兩隻嬉戲的金蝶,蝶翅鑲嵌各色寶石,華貴輝耀,十分美麗。
她沒有半縷驚訝,福身給老夫人、世子夫人和二夫人行禮,又給東瑗、薛東蓉和薛東琳見禮。
東瑗和薛東琳還禮。
薛東蓉則有氣無力攙扶着銀杏,勉強福了福身子。她對薛東姝的出現,故意露出幾分意外:見她衣飾錦簇,明白她在此的目的,她要代替自己進宮了。
薛五姑娘東蓉脣角微挑,衝薛東姝露出一個淺淡的笑容。笑容雖然很淡,卻是難得的絢麗。
老夫人沒有留意到薛東蓉,只是叮囑薛東姝跟着一塊兒進宮,又說見了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和貴妃娘娘應該行什麼禮,說什麼話,一一仔細告訴薛東姝。
薛十一認真聽着,絲毫不露驚愕。
連老夫人都詫異。
這孩子未免太沉穩了,快趕上瑗姐兒!
讓薛東姝過繼到韓氏名下的事,老夫人跟老侯爺提了提,也沒有避開在屋裡吃飯的薛東姝。當時她有些吃驚,卻也沒有細問。
她肯定不知道薛東蓉生病,亦不知道自己臨時被替換進宮,卻有這份內斂沉穩,可見心思不淺。
老夫人不免重新審視了她一回。
東瑗拉過薛東姝,笑道:“你怎麼也不戴兩朵花?”說罷,就要把自己頭上戴的四朵掐金絲嵌紅米珠珠花摘下兩朵,親手替薛東姝戴上。
古時人愛戴花。
花與華諧音,象徵富貴榮華,不管是望族富貴婦人,還是坊間貧寒女子,都愛在鬢角別上幾朵各種各樣的花兒,除了點綴着美麗,更多是藉着“華”這個吉利字眼。
老夫人見東瑗對薛十一親熱,眼角的笑意微深。
薛十一姑娘東姝便福身跟東瑗道謝。
一旁的薛十二姑娘東琳則微微蹙眉,她很不滿意,自己的庶姐,一下子就成了嫡姐!又想到了母親,要是母親在家,只怕這件事不會這樣順利!她應該趁早去告訴母親一聲,免得這些下等人都得了意,一個個爬到她們頭上去!
薛東蓉虛軟無力,攙扶着銀杏,讓她把自己鬟上的蝶穿白玉蘭花簪摘下來,遞給薛東姝:“這是大伯母賞的,進宮時戴着喜慶,太后娘娘肯定喜歡。我去不成,這個給十一妹戴……”
這蝶穿白玉蘭花簪十分華美炫目,很是名貴。
薛東姝掃了眼東瑗和十二妹薛東琳,見她們都有,又想起自己頭上的寶鈿是去年生辰老夫人賞的,既不及這蝶穿白玉蘭花簪,卻也是名貴華麗,當即把自己的金地點翠雙蝶戲花寶鈿摘下。
接過薛東蓉的花簪,就把寶鈿遞上去:“多謝五姐!我這個細鈿五姐先戴着,等我回來再換給五姐。”
薛東蓉也沒有力氣同她客氣,笑了笑。
世子夫人見人數湊齊,便把對牌給了身邊的大丫鬟花忍:“你和榮媽媽趕緊給蓉姐兒請孫太醫瞧瞧,等我們從宮裡回來,再來看蓉姐兒。”
花忍恭聲道是。
二夫人連聲道謝,卻掩飾不住失望的苦澀。
她要送老夫人等人出門,老夫人便道:“不必了,你留下來陪蓉姐兒吧!”
二夫人道是,目送老夫人等人出了榮德閣。
天色依舊未明,東方天際卻有縷縷紅霞,薛東蓉由丫鬟攙扶着,跟在二夫人身後,回和寧閣。
她望着天際的晨曦,露出一個會心的微笑。
回到和寧閣,二夫人遣了身邊的丫鬟婆子,拉着薛東蓉的手,就再也壓抑不住,嗚嗚哭起來:“我苦命的孩子,爲何你這樣多災多難?倘若是要遭報應,怎麼不應在孃的身上,非要折磨我的孩子?”
見母親哭,薛東蓉心頭的喜悅被沖淡了幾分,她柔聲安慰着二夫人:“娘,您別傷心……女兒命裡或者沒有進宮的福氣,造化者便是如此安排的。非要權越造化,是不祥之兆!”
二夫人哭得更加兇了:“這個時候,你還要安慰娘?娘心疼你,可憐你七歲就沒了父親,娘含辛茹苦把你養大,只求你將來平安順當,哪裡知道,你如此多磨難?開始說親,陳家就被抄了;好容易捱到進宮的機會,你又……”
她越發說不下去了。
薛東蓉聽着這些話,勾起了往事歷歷在目。
當年,她是進宮了的。
她再活一世,改變了很多事。
前世時,薛十姑娘東婉沒死,楊氏也沒有回孃家,臨到進宮的前一天,九姑娘薛東瑗突然病了,就是跑肚,拉得整個人虛脫。
那時,薛東蓉很高興,十二妹薛東琳年紀小不說,容貌和才情、人事練達都不及她,只要除去薛東瑗這個美豔過人的對手,她就有把握穩勝。
她以爲,薛東瑗是不幸的,有楊氏那個狠毒的繼母。
如今,她重生了,很多事情的改變,改變了薛東瑗的性子,甚至她們姊妹幾個的人生都發生了很多變故。
薛東蓉就想起了跑肚,當年薛東瑗就是這樣避開進宮的。
她成功了。
跟前世不同的是,薛東姝成了嫡女,代替她進宮。薛東蓉知道自己的命運改變了,那麼她重生了,是不是也連着改變了九姑娘東瑗和十一姑娘東姝的命運?
薛東蓉一開始以爲,自己吃了瀉藥,就會和九姑娘薛東瑗互換命運。可現在十一姑娘薛東姝突然就變成了嫡女,這是前世沒有的。
她們的命運,又會如何?原本篤定的薛東蓉有些不安起來。
她的喜悅裡,藏了幾縷擔憂。
可這些話,她要是跟二夫人說了,二夫人只怕當她是鬼附身,要被氣死。
二夫人哭得傷心,東蓉瞧着心疼,眼淚不禁落下來:“娘,進宮真的很好嗎?”
二夫人微愣,錯愕望着薛東蓉:“傻孩子,進宮當然好……”
“娘,哪裡好?”東蓉蓋住母親的話,“娘若不舒服,派人去定遠侯府說一聲,四姐馬上就回到您身邊照拂;可貴妃娘娘呢,大伯母每次見到她,都要跪下磕頭。母親,女兒進宮了,倘若位及貴妃,母親逢年過節提了名帖或者能見着女兒一面,亦是高高坐着,任由母親屈膝下跪,三拜九叩。倘若不能,從此母女被那高高院牆阻攔,永無再見之日。”
二夫人聽了,頭皮有些發麻,淚落得更狠了。
她亦知道送女兒進宮的苦。
“母親再看,二姐、四姐、六妹,她們都不是嫁皇族,卻個個幸福和美。母親,坊間有句話:願後身世世勿復生天王家。帝王之家,有多少恩義?除了君臣,哪有母子情誼、夫妻情誼?”薛東蓉說着,便想起前世的往事,胸口泣血般疼痛,忍不住失聲痛呼,“女兒亦願後身世世勿復入天王家!”
二夫人細細品着女兒的話,倏然感覺心裡的失落輕了幾分。
進宮真的那麼好?
倘若她的蓉姐兒進宮,以後她的孩子便是皇子、公主,自己不能抱、不能逗弄,甚至見了女兒不能親近,女兒受了委屈不能求侯爺幫着撐腰,就是等於把女兒送入一個孤零零的院牆,生死都要她一個人掙扎。
有什麼好處?
她女兒的孩子或者能位及人主,亦或者命喪黃泉;她女兒卻只能爲家族添彩,自己要時刻警惕身邊人的算計。
不,不能!她的蓉姐兒吃了太多苦,不能再受那等委屈!
爲何她如今纔想明白?
想到這裡,二夫人拉過薛東蓉:“蓉姐兒不哭,不哭了,不進宮,咱不進宮!這是造化者的旨意,這是旨意,你不應該進宮受苦的……”
銀杏進來通稟:“夫人,五小姐,榮媽媽帶着孫太醫來了……”
母女倆這才各自摸了眼淚,叫丫鬟打水洗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