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成一直明白,真正的工作時間,不會如同和劇本一樣,事情的發展是接踵而至的,等到了一件事情解決之後,另外一個問題才隨之而來。
同一時刻,可能會發生多種事情,超出了你的想象,而且毫無邏輯和相關性,充滿了隨機性。
這臺急診手術,周成不知情,也沒人知會他,於常市中醫醫院而言,周成不過是個外人,他總歸是要走的。
而且,於盧彬等人而言,周成來這裡,就只是鍍金,最多帶了新的、重大的手術教學任務,並不是真正的科室裡的人員,要爲科室裡遇到的所謂急診和任務承擔責任,必須要同心同力。
周成仔細傾聽他們的講話,大抵是明白了這究竟是個什麼樣的情況。
車禍傷,兩輛小轎車碰撞在了一起,目前造成了兩死四傷,而且兩邊的人,似乎都有些千絲萬縷的關係。
逝者自是不要管,但是傷者,被送往了急診急救單位後,人還沒到,常市中醫醫院,就接到了死命令,必須要把人救活。
這是什麼樣的關係呢?
盧彬並未提及,就知道目前在常市中醫醫院的,就是一個年輕的小夥子,二十七八歲,是兩輛車的司機之一,目前生死未卜,顱內沒有太大問題,但是胸腔、腹部、四肢,問題都很亂。
當然啦,不可避免的,血管的問題,也是頗爲嚴重的。
大家討論了一陣,然後再一一羅列出來了各種檢查結果後,盧彬還是忍不住把眼神投向了周成:“周醫生,對於這個病人,當前的疾病病情,周醫生可有什麼見解嗎?”
周成意外地看了盧彬一眼,有點奇怪,心說,盧主任,你這急診發生的時候,沒有叫我過來,然後前後三次都上了手術檯,我都不知情。
現在這個時候,你卻問我什麼意見?
難道我要說,如果是第一時間內,還能有一丁點的保肢可能性,現在過了這麼久,雙下肢稀巴爛,還有血栓,只能砍掉腿腿了事?
周成的目光,上下掃了掃ppt,笑着說:“盧主任,我對目前以及入院當時病人的基本情況,都不瞭解。”
盧彬也是個老油條了,知道周成話裡面稍微有點怨氣,就收斂了自己的心思:“周醫生,我就隨口一問,你也別往心裡去。”
“我們醫院的急診病人的任務,周醫生你是不用承擔的,只是當前這個病人的情況,的確比較複雜,所以我們科室纔開展了這個大討論。”
盧彬之前看似隨意的一問,其實是有點小心思的,那就是如果周成都說截肢,那他也算是有了點外來的助力。
周成是誰?魔都來的專家,來自國家衛生健康委員會下派來的指導員,他的意見,夠官方了不?
他都如果說沒辦法,要截肢的話,那肯定就是沒多大問題的啊?即便後面出了什麼問題,進行醫療事故的鑑定,那麼組建的鑑定專家團,也會考慮到周成的言語和麪子,爲骨科降責!
“周醫生如果有想法的話,還是可以說說的。”盧彬一副很誠懇地請教心態。
面對盧彬低姿態的問詢,周成知道自己不好擺譜,也就道:“盧主任,我個人經歷的急診經驗不多,但是就大體的原則而言,如果受傷時間太長,
而且存在血栓問題的話,那麼保肢的可能性是很小的。”
“當然,這一切都還是要結合患者的其他專科的情況等等,具體問題具體分析。”
放下自己的人設,老老實實迴歸到醫生的本位,這是周成自己給自己定下來的一個規矩。
人無完人,總是想着做救世英雄,也要看自己當前的處境和什麼時候入場的。
蔡東凡那句話說得好啊,昨天那個徐凱然,不是自己做的手術,不是首診,自己逞能幹啥?
人之所以要學習,除了要掌握更多的專業基礎和知識技能,更加重要的是要學會融會貫通。
這個病人也是如此,自己參與的時間,就已經是錯過了最好的時機,那麼,自己就不要再參與進去了,也不要留下什麼話柄。
懂得把控好時機,懂得審時度勢,這纔是真正開始變成熟的一步,若有機會,自是還是要出出力的。
盧彬沒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桉,內心稍微有點失望,當然,周成如何回答,那是周成的自由,他不可能去逼迫周成什麼。
“周醫生,今天的手術,可能就要拜託你與秦明副主任兩個人,帶領下級醫生開展了,我這邊,還有比較重要的急會診手術參與,所以不知道要搞到什麼時候。”
“事急從權,全主任,童主任,我們就莫耽擱時間了吧?早點查房,查完房後,然後早點下去手術室裡,解決今天遇到的問題吧。”
盧彬作爲主任,責任最大,當然在這個關鍵時候,大家也都不會忤逆盧彬的意思啊,誰敢越權,誰就能越級攤責!
……
只是,在周成等人都下去了手術室後,盧彬幾個主任聚在一起的時候。
全卓林就說:“盧主任,這個周醫生,很有意思啊,年紀不大,卻除了不驕不躁外,成熟得有點不像他現在這個年紀的人該有的脾性啊。”
不驕不躁,是一種夸人的講法,但是,除了不驕不躁,更加成熟的處理能力就是審時度勢,不讓任何人有可趁之機。
周成這邊不說任何偏向性的話,那麼他們就得全部自行承擔責任。
盧彬就笑笑說:“這個啊,我昨天就清楚了。昨天周醫生第一天坐門診,就被那徐凱然找上了門,徐凱然這個無賴都沒討到什麼好處。”
“這也是我不想把周醫生拉入到凌晨急診來的原因啊,小周處理事情的能力,很圓滑,而且也有自己的原則。”
“和他相處,說不得就是自己吃虧。”
盧彬仔細地分析了一下昨天周成能夠那麼堅定地回絕徐凱然開請假條的請求,還是覺得周成是知道自己的身份,也是有見識的,知道事不關己高高掛起,能夠當着徐凱然大言自己無能爲力這四個字。
那麼,也是個老狐狸了,一個能夠大方承認自己的能力不足的天才,可不能當成一般的書呆子,或者是憤世嫉俗那種年輕人對待,不然很有可能就把自己給坑了。
щщщ .Tтkд n .co
全卓林和童主任兩人都皺了皺眉,顯然,也是對徐凱然的名字頗爲熟悉。
“那就要看小周醫生來我們常市,究竟只是想鍍金,還是想其他事情了。”
“能夠在這個時候,還能保持清醒的頭腦,這樣的人,還是少招惹爲好。就好比常市第一醫院的那個方雲,如今即便是李紅陽,也是頗爲頭疼啊。”全卓林舉了個例子。
李紅陽,是常市第一醫院骨科的大主任,爲了一個小醫生頭疼的事情,在常市最近也是鬧得不小。
這樣的事情,有了先例,常市中醫醫院自然不敢效彷了,而且這個周成,不論是來頭還是現有的人脈以及關係的掌控度,都遠遠不是那個方雲能比的。
盧彬就道:“這件事,大家就都不要討論了吧,都已經是過去式了。我聽說,那個方雲,已經又離開了常市,所以我們還是要解決好自己的問題。”
“今天,我們討論的結果,雖然是截肢,但是兩位主任應該清楚,這個病人,能夠出手術室的概率就很低,只是我們不能犯錯而已……”
全卓林和童海默都鄭重地點了點頭。
一個註定了的結果,最後註定要歸責的,這不是死不死命令就能夠左右的,把自己的責任降到最低,纔是正事。
有些人下命令,可以違背醫療原則和當前醫療條件的限制,但是現實卻不會如此。如果現實都能夠以意志力作爲轉移的話,那麼就不會存在生老病死的情況了。
……
在去手術室的路上,秦明很是客氣地再次給周成解釋着昨天的事情。不過主要是幫着盧彬說話。
“周醫生,昨天那個急診病人,其實情況相當複雜,腹部多發實質器官的破裂,胃腸道損傷,胸部嚴重挫傷,血氣胸。”
“正是因爲這些附加情況,所以盧主任纔沒考慮打擾周醫生你的,當然,爲了讓周醫生你好好休息,備戰今天的手術,也是盧主任的考慮因素之一。”秦明滿臉堆笑,看起來就是頭小狐狸的樣子。
周成內心感慨,左右飄忽不定。
其實,這個病人,並非沒有救,命救下來,還是有一線希望的,但是應該不是常市能夠解決問題的,如果能夠把楊弋風,還有一些普外科、胸外科的大教授,然後再把他叫過去。
人救過來,沒難度,拼一拼保肢,也是沒問題的,周成都有這個信心。
但是吶,每個人的選擇和命運,本來就是不一樣的。
楊弋風不是什麼小醫生,能夠被呼之即來揮之即去,周成也同樣如此,他如今過來,主要的任務就是帶組、研究和調研,而不是被盧彬指派來去。
雖然被指派,也是可以多救下來一個人的,但是,現實情況並不允許。
“我知道的,秦主任,你和盧主任的心意,我都能明白,謝謝你們的體諒。”周成笑着回。
他覺得自己現在竟然開始變得冷血了起來,要是以前,他會因爲自己沒參與,而眼睜睜看着一條人命消失在這個世界,周成是負有愧疚感的。
可現在,他竟然沒這樣的感覺,只會感慨是命運的捉弄。
“周醫生,你能理解是最好的,我和盧主任,包括幾位主任,還有院長,我們醫院的所有人,都是抱着極爲誠懇的謝意,歡迎您到來我們醫院指導和教學的。”
“所以,我們會盡力地保證周醫生您的權益,不管是哪個方面。”秦明的神色認真,盡顯對周成的善意。
周成沒再多說話,只是繼續選擇做好自己的事情。
而後,在快速地完成了兩臺手術及一臺手法復位後,秦明終於是自告奮勇地也要做一臺骨折的手法復位,試試手感。
周成也就應允了,不過,秦明雖然在手法復位上,是有所涉獵的,但是,卻也有限,最終只是勉強達到了功能復位,周成再予以指點了幾句,雖然人秦明修正了一些,但差了點意思。
周成也就再示範了一次,把復位做好。
秦明看完,不禁就再次感慨:“周醫生,這同樣的思路,同樣的邏輯和操作,體現在手感上的功夫,最終還是不一樣啊。”
“周醫生,你的技術是真好。”
“謝謝,秦主任,熟練則通達,秦主任多多練習,肯定也能夠達到我現在的水平的。”周成道。
秦明則繼續感慨,搖了搖頭:“周醫生,其實,以前我們醫院,也有一位老中醫的,手法復位做得極好,幾乎是神乎其技,不過這位老前輩,退休之後就回了老家了。”
“因爲他的孩子在那邊發展,可惜我們都沒來得及傳承他的手法,我覺得,周醫生你這手法復位,一點都不虛那一位老前輩啊。”
周成聞言,內心一動:“秦主任,這位老前輩,他老家是在哪裡?”
“在鄂省,具體在哪裡的話,我也不太清楚,你可能要去問盧主任。”秦明自然不會知道那麼多細節,秦明入科的時候,那位老前輩就即將退休。
當時秦明雖然是博士,但是其實專業能力也是有限,接觸也不深。
周成就把這件事,記在了心裡,他其實很想遇到幾位很有名的中醫,探討一下,但是真正精通於跌打損傷的,卻並不多。
其他方面的中醫,周成的接觸,又不深,所以,真沒辦法好好地深入討教。
今天的手術,數量也不多,而且都很簡單,因此,周成在下午一點多的時候,就把手術和手法復位都做完了。
這速度,再次讓秦明嘖嘖稱奇的同時,又陪同着周成往更衣室方向走。
一邊道:“周醫生,你對這骨折的瞭解和理解,實在是有點兒駭人聽聞啊,我從來沒想到,骨折的治療,竟然讓還有一種小兒科的架勢。”
周成看了看秦明,大抵是曉得,如今秦明的專業技能層次,在熟練之上,精通未滿,也很接近於精通。
而且,秦明的年紀也不算特別大,所以也是有點天賦的。
於是就說:“秦主任,創傷是骨科的基礎,骨折是創傷的一個大分類,難易看個人的理解,都很難,但也都不算太難。”
這是手術技能要通往完美的關鍵,秦明記不記得住,那就要看他的緣法了。
秦明正要謝謝周成指點時,盧彬卻是一臉鬱悶地從更衣室往手術室樓上走,半途正好遇到。
盧彬擡頭,看了看秦明,又看了看周成,把臉上的所有情緒都收斂:“周醫生,手術又做完了嗎?”
秦明趕緊回:“主任,都做完了,周醫生的實力,還是一如既往的,完美而且穩健,每一臺手術,都有詳細的術前術後平片比較。”
“我是專門用來學習的。”秦明解釋了一句,遮蓋住自己是想把這些平片,遞給盧彬再次審校的意圖。
盧彬則臉色更加鬆快,轉身跟着周成一起下樓:“周醫生,實在是辛苦了,科室裡的病人有手術,我這個帶組的主任卻有事耽擱了,真的不好意思。”
周成聞言,笑了笑說:“盧主任,你也是爲了手術,爲了病人。我們都很辛苦。”
周成沒貪功,也沒說自己輕鬆,大家都是爲病人服務,怎麼可能會輕鬆呢?
秦明則趕緊問:“主任,那個病人最後?”
“沒救下來,術中發生了心衰,搶救也無效,宣佈死亡了。受傷太重了。”
“而且,我聽說,昨天那一車車禍的六個人,只有一個人,活了下來。”
“但是報出去的話,估計就。”盧彬沒繼續說下去。
車禍一次性死亡人數不能超過一定的定額的。
話題過於敏感,周成和秦明也很懂事的沒有再提,倒是盧彬感慨說:“其實家兩邊都有錢,兩邊都超速對着跑,酒蒙子……”
好吧,像張正權這樣標新立異的富二代,是真的很清新脫俗了。周成內心也帶着感慨。
說好了一起出去吃飯,周成也沒推脫掉。
三個人就去專門找了一個比價僻靜的地方,沒再叫下級醫生了。
在飯局中,盧彬倒是又如實地跟周成和秦明兩個人交待了一下今天這個急診搶救不力的基本情況,然後沒再深入研究。
接着,盧彬話鋒一轉,問周成:“周醫生啊,對於昨天的那個徐凱然的事情,你心裡有什麼想法沒有?”
“就昨天的調解結果來看,我估計這個徐凱然,並不會就此善罷甘休!”
周成有些沒搞懂盧彬這麼問,到底是在試探他什麼,但是,周成的心裡,卻是已經做了決定:“盧主任,我見識有限,能力一般,無能爲力,遇到了也只能是盡人事,聽天命!說不得有什麼特殊想法。”
這件事,合不合適捅破,誰來捅破,不僅僅取決於徐凱然作不作死,還得看,有沒有一個惡人來治他,這個惡人,周成不會當,也不想當。
不過若是徐凱然真的有什麼身體的問題的話,那麼?這件事情的深度,就得再次深入挖掘了,徐凱然的身體發生如此程度的術後疼痛,到底是假裝的,還是真實的?
還是半真半假,這其實是很值得深入探討的話題。
對於徐凱然的事情,全都是道聽途說,周成不能不信,但也不能全信,這個逼,到底有什麼樣的底氣,化作現在的這麼無賴?就只是利慾薰心?
周成話畢,盧彬還沒來得及說話,他的電話卻是又響了起來,盧彬接通後,神色勐地一變,然後來不及和周成與秦明解釋,就馬上起身:“我要去醫院一趟,秦明,你陪好周醫生,把周醫生務必送回去。”
“我現在要去醫務科一趟。”
周成和秦明都是一愣,但也沒多說什麼,那個病人沒了,死亡病例的討論,是最基本的原則問題,這個過程中,責任劃分,也是關鍵部分,至於盧彬到底能不能讓骨科迴避責任,就得看盧彬怎麼去調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