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多年來,孟婆常對她說,作爲一個天生女鬼,生死簿上既沒有她的姓名,輪迴境裡也照不出她的前世今生,反正入不了輪迴投不了胎,倒不如歡歡喜喜的做個快樂鬼,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享得一日是一日,至於那些傷春悲秋恩恩怨怨的莫名情緒,能放下的就都放下吧!
蘇盞慣常對孟婆這些狗屁道理嗤之以鼻,畢竟要是萬事真那麼容易放下,她也不需要在這忘川河邊熬孟婆湯了,光靠那些鬼魂自己都能忘記一切步入新輪迴。
她這麼說時,孟婆當即挽起袖子和她打了一架,譴責她是在質疑她的工作性質,簡直有違地府多年來一貫的傳統。
打完架後,孟婆又歡歡喜喜的拉着她坐到忘川河邊看孤魂野鬼湮沒沉浮,感情熟絡的就好像之前打的那一架是蘇盞在做夢,後來她懂了,孟婆是在身體力行的向她證明,何爲真正的豁達淡然。
此刻,蘇盞第一次羨慕孟婆有着那樣通透豁達的心態,將一切看得極淡,纔不會讓自己感傷。
蘭溪看她沉默着不說話,試探着去拉她的衣袖:“蘇盞姐姐,你怎麼了?”
蘇盞把衣袖從她手中抽回:“無礙,你去忙你的差事吧,我要走了!”
她可沒忘記,在凡人眼中,她是沒有魂體的,若是蘭溪一直和她說話,在旁人看來她就是在對着空氣唸叨,看起來傻不說,實在有損鬼差威名。
蘭溪眼巴巴的看着蘇盞離開,想追上去說點什麼,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她能感覺到,蘇盞姐姐的情緒變化是從得知書生橫死開始的,那書生對蘇盞姐姐來說很重要嗎?可她在這宋朝當了三四年的鬼差了,也沒聽說哪個女鬼和書生有糾纏啊?
蘇盞心裡悶悶的,好多年不曾體會這樣的感受了,她不想去追究書生的命數爲何和黑哥在生死簿上看得不一樣,只是難免會覺得,那書生的死和她有關。
是她害死了那書生。
這下蘇盞更睡不着了,索性去尋新的墓穴居住,想她一介天生女鬼,沒有生前墓碑,沒有後人祭奠,睡的是她閤眼緣看上的墓穴,本就是鳩佔鵲巢的主,眼下竟然還挑剔起人家墓主的不是來。
也是好笑。
蘇盞往南走了一千里,去了白哥向她推薦的江南水鄉,她不想爲難自己,索性離那北方小鎮遠遠的,以免日後想起,總有愧疚時時縈繞在心頭。
新到的小鎮名喚清平鎮,一聽這名字就覺得這裡的百姓一定是安居樂業生活富足,就衝這名字,蘇盞決定在這裡安定下來。
她在城北墓地晃悠了好久,終於看中墓地西北方一塊看起來就沒什麼人來拜祭的無主墓,這是書生見鬼給蘇盞留下的深刻教訓,要想安靜躺墳堆裡不被人打擾,還是要找個不顯眼的墓。
蘇盞用法術將墳墓打掃的乾乾淨淨後——雖然此項工作在黑無常看來經常就是多餘,剛躺進去,就聽見寂靜的夜裡從不遠處傳來一道空靈細啞的嬰兒啼哭聲,如泣如訴、哀怨痛絕,擾得人心頭一片鬱悶,蘇盞剛醞釀出的一點睡意瞬間蕩然無存。
循着哭聲走去,拐過兩座簡陋的無主墳後,蘇盞這才留意到,墳地西邊是一大片雜亂荒蕪的空地,堆成小山的屍體凌亂交疊,沒走幾步就能碰到被野狗孤狼咬食過的斷臂殘肢,蒼蠅嗡嗡的趴在斷口處,腐蛆正在上面緩慢蠕動。
——竟是亂葬崗!
蘇盞一驚,難怪越是靠近西邊,墓地等級越差,就她看中的那座無主墓,一看就是貧苦人家草草下葬堆埋起來的。
斷斷續續的哭啼聲還在繼續,她更覺奇怪,這亂葬崗上怎麼還有幼兒哭聲?
若是被家人無意遺落到這裡的,在這陰風陣陣的亂葬崗上待上一晚,怕是要驚擾到自身魂魄了!
循着細碎的哭聲尋去,蘇盞在一片草蓆子裹就的屍身旁看到了驚擾她好眠的罪魁禍首,只是這禍首……似乎和她想的有點不太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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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一次回到地府時,鬼門關前值守的換成了牛頭,一見蘇盞,牛頭笑着和她打招呼:“喲,阿盞,這次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才聽馬面說,你三個時辰前才離開地府的!”
蘇盞無意與他寒暄,問:“牛頭大哥,你還有多久交班?”
“快了,下一班鬼卒再過半柱香就要來換班了。”牛頭看着蘇盞,詫異的笑:“阿盞,你這又是帶了什麼好東西回來孝敬白哥黑哥啊,瞧你這懷裡抱的,這麼大一包,不知道有沒有我和老馬的份兒啊?”
“牛頭大哥說笑了。”蘇盞低頭看眼懷裡,說,“阿盞斗膽,還請牛頭大哥交班後代我去請黑哥和孟婆,我有要緊事尋他們。”
“是很嚴重的事嗎?”一聽蘇盞說要緊,牛頭忙板正了臉色,“也不必等交班了,我這就去孟婆莊尋二位大人。”
黑無常慣常喜歡在孟婆那兒混酒喝,這個時辰,他八成在那裡。
“不急,地府的規矩我還是知道的,牛頭大哥,等交班後再去吧!”她的事倒也不急在這一時半會。
“我在鳶皿居等他們,勞駕牛頭大哥代爲轉達。”
牛頭聽到這個地點有些意外,隨即笑着應下:“好,我交完班立刻去。”
蘇盞進了鬼門關,沿着地府鬼街往北走,直走到一處古樸精緻的宅院前才停下,擡頭看去,“鳶皿居”三個大字一如當年,她一揮手,兩扇樸實厚重的大門應力而開,歡迎着主人的歸來。
黑無常和孟婆聽到牛頭代傳的消息,第一反應是牛頭又喝多了,尤其是他竟然說蘇盞邀他們倆去鳶皿居相會,笑話!她都多少年沒回鳶皿居了?
“牛頭,你小子不會是當值時喝酒了吧?小蘇她纔剛走,以我對她的瞭解,沒個三五十年她是不會回來的!”黑無常懷疑的看着他,就算要騙他們,也得找個可靠的理由吧?
“黑哥,你又在逗小的了!”牛頭笑回,“我不騙你,真是阿盞讓我來請二位的,她回來時懷裡還抱着個包裹,我看她挺重視的,可能是在人間撿了什麼不得了的寶貝,特意找黑哥和孟婆姑娘去觀摩觀摩的。”
“聽你這麼說,倒確實像小蘇的作風。”黑無常摸着下巴,還在想蘇盞此舉的意圖,“可她爲什麼要回鳶皿居啊?老白當年求判官大人把這宅子批給她時,她不是死都不要嗎?這都快兩百年了,要不是你今天提起,我都忘了鬼街盡頭還有這麼個屋子了!”
和人間一樣,地府宅邸都是由鬼界文書官以各屋主人名字登記造冊的,新鬼入地府若想申請住宅,先要向對應管轄的地府公務人員提交報告,由公務人員向上面申請,經過層層審批過後,才能在地府成爲有房一族。
蘇盞的情況比較例外。
當年她闖進地府來,誇下海口要以一敵二挑戰黑白無常二人,要知道,黑白無常在地府鬼階可不低,在大多數鬼魂眼裡,黑白無常就是地府的代表和臉面,蘇盞要挑戰黑白無常,就是在挑戰地府權威,再加上那時的黑白無常和蘇盞毫無交情可言,下手自然不會留情,結果蘇盞毫無意外被兩人聯手殺的只剩半條鬼命,是孟婆出手救下了她。
一戰過後,黑白無常弄清了蘇盞闖地府的原因,便以休養鬼魂爲由,請判官大人特批了這座宅院給蘇盞,白無常甚至特意爲此宅院提名戔皿居,正應了蘇盞的名字,後來是孟婆嫌棄戔皿二字太難聽,強行改爲了鳶皿,這纔有了鳶皿居。
魂魄休養安好之後,蘇盞一直拒絕接受這座宅院,更多時候都是在孟婆莊裡廝混,直到後來幾十年她被黑白無常忽悠去捉厲鬼,次數多了也就看出這兩個鬼頭的意思了,立刻甩手不幹去了人間開始躺墳堆裡睡大覺,鳶皿居就這樣一直空置了下來。
黑無常很好奇,她回人間這幾日究竟發生了什麼,竟然讓蘇盞接受了鳶皿居,還主動住了進去?
“想這麼多幹什麼,去看了就知道了!”孟婆拿着一杆竹笛敲了敲黑無常的腦袋,大步流星的走出了孟婆莊。
“你等等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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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無常和孟婆來到鳶皿居時,蘇盞正低頭看着一個布包,手裡還拿着一面香帕正小幅度的揮舞,看着像是在逗弄什麼。
“阿盞!”
孟婆一進門就叫開了,蘇盞聽到她的聲音,第一反應竟然是放鬆。
終於來人了!
再不來,她能和這小傢伙大眼瞪小眼瞪到天荒地老。
“你們終於來了。”蘇盞起身迎了兩步,看到孟婆手裡拿着的那杆竹笛一愣,“這又是什麼?”
“哦,你說這個啊,”孟婆把竹笛轉了一圈,“這是宮爽從23世紀帶回來的魔笛,無論誰吹都能吹出好聽的旋律來,我覺得挺有意思,就弄了一杆來。”
蘇盞無語:“這個宮爽究竟是何許人也,怎麼一天天的竟給你整這些有的沒的!”
“誰讓她每天閒得無聊呢!”晚一步進門的黑無常無縫銜接解釋道,“改天有機會再介紹你和宮爽認識吧,先說正事,你找我們來是做什麼?”
說起這個,蘇盞覺得有些難以啓齒。
“你們進去看吧!”
兩人一眼就看到了門檻邊矮凳上放着的素色布包,黑無常先一步跑了進來,當看到布包裡包的是什麼時,一雙桃花眼瞪得如銅鈴般大,脫口而出道:“我去,小蘇你什麼時候偷人造出這麼個小東西來?你還真懷孕過啊?”
“阿盞,你從哪兒搞來這麼個玩意兒?”緊隨其後的是孟婆的連聲質問,“就算我一直教你要今朝有酒今朝醉,享得一日是一日,但你突然抱個孩子回來,這玩得也太大了吧?”
“你好歹一步步來,抱個小貓小狗什麼的回來,我也好接受一些不是?”
黑無常伸手在那布包上方晃了晃,看那小傢伙的眼睛跟着他的手指滴溜溜的轉,頓覺有趣:“小蘇啊,這小傢伙你從哪兒撿回來的,最近鬼差定魂簿上也沒見有這麼小的鬼魂啊!”
所謂鬼差定魂簿,是一本依據生死簿編著的記有各個時空各個地點各個時間點需要定魂的凡人名錄,由判官每日更新分發給黑白無常,黑白無常則摘錄出手下每個鬼差對應的定魂人數更新在她們的定魂冊上,保證定魂工作的準確性。
看這兩位這麼咋呼,蘇盞反倒淡定了。
“不是鬼魂,是鬼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