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考完試咱就回家了,不用看她臉色了。”宿舍裡,季遙端來一盆冒着熱氣的水放到吳望面前。吳望俯身抓起盆裡的毛巾,有些燙手,他只好用手指捏着拎起來:“考完試不是還要補一個星期課嗎?”

“哎呀,這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回家。遲早回得去的。”

飛龍已經把備用的第三套校服拿了出來:“那我和楚南先洗哦?”

“去吧去吧。”季遙揮揮手道。

只有兩間洗澡房沒辦法,即便一個宿舍四個人已經很少,但是還得分批。季遙拉出椅子,一屁股癱在上面,捶打着自己那風乾的臘肉一樣的雙腿。

吳望輕輕擰掉一點點水,把熱毛巾往撩起褲腿的大腿上敷,很快就覺得舒服不少。

“你也敷一下腿吧。”

“不用。我長這麼大腿還沒廢過嗎。”

“那你明天走得了路?”

“就算走不了我也爬回教室去。”

“這下可好,現在把衣服洗了,明天體訓完指不定有沒有衣服換。”頓了一會兒,季遙又道,“遇上這樣的老師真是造了大孽了。”

吳望不語。雖然他也不喜歡英語老師,可是他覺得,這樣說也不好,畢竟她是長輩啊。所以,即便沒有告訴過任何一個人,他上次頂撞完了老師,冷靜下來後其實是有點後悔的。

“有時候,順着別人的意思去做,可以避免很多不必要的爭執。”

“順着她的意思做?”季遙聽了弟弟這話頗爲詫異,將椅子轉過來面對吳望,“都是人,又不是低她一級,幹嘛順着她?再被她欺負死!”

“所以人都說年輕的員工是罵不得的,一罵就走人,中年人就不會這樣,罵了他,他還是會笑臉相迎,在背後悄悄難過。”吳望道,“她是長輩,咱是晚輩,這就是低她一級。”

季遙無言以對地吹了一下劉海。

“沒事吧?”顏善踏着高跟鞋火急火燎地跑到106門口叫道。

“沒事啊。”季遙開門一看是自家媽媽,應道。

“腿疼不疼?”顏善還是不罷休,“有沒有傷到哪裡?”說着就準備進來。“媽,媽!媽!”季遙慌得忙擺手,“男生宿舍啊。”

“等會兒!”季遙把門頂住。

吳望趕緊轉過身去,穿起了褲子。剛纔因爲敷大腿脫了褲子,而且若要有女性在場,得注意形象,繼續敷小腿。

“進來吧進來吧。”季遙把門拉開。

季遙把椅子讓出來給母親坐,自己坐到牀上,“媽,跟你商量個事。”

“嗯?”顏善點頭示意季遙說下去。

“黃花魚這樣算體罰吧?”季遙冷冷地道,“算不算違法?”

顏善道:“好好說話,叫黃老師!對,體罰違法的。”

“呵,好,黃老師。”季遙冷笑一聲,“媽,我有個計劃,期末考完了,咱就把黃花魚......黃老師,告上法庭,怎麼樣?”

吳望擰毛巾的動作一頓——哥一向是有主意就想辦法做。

顏善哭笑不得:“兒啊,你也太狠點兒了吧!”

季遙一愣,似乎很意外母親的反應:“廢話,她這次體罰,讓我們在初一初二的小孩子面前老臉丟盡!媽你知道嗎,那些小孩在議論什麼,說我們考試考差了,說我們活該被罰!我們明明什麼都沒幹,她那一腔怒火就朝着我們來了,又冤枉人又傷害身心健康,告她上法庭是我手下留了情!”

“老師體罰學生而被告,傳出去對學校的聲譽不好。”顏善道。

“誰要傳出去了,你不說我不說就沒有外人知道!”季遙也據理力爭。

“你忘了有媒體這東西的存在?這不是我們師生傳不傳的問題,而是肯定會上新聞你明白不?”顏善給兒子解釋道。

“小望被她傷害過兩次了!”季遙仍然不服,“到底是學生的心理健康重要還是學校的名聲重要,學校裡有孩子跳樓,難道不影響聲譽嗎?”

顏善長出一口氣:“不是我不想幫你們出這口氣,身爲一個老師,維護本校聲譽是義務啊。”

季遙怒極而笑:“哎喲,那身爲一個媽,維護兒子不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嗎?”

陽臺傳來拉門閂的聲音,楚南洗完了澡出來。擡頭一看顏善在這裡,愣了一秒後立正站好:“顏老師好。”

“你好你好。”顏善回以一禮,“趕緊穿好厚衣服,快考試可別感冒了。”

楚南渾身不自在,忙應道“好的好的”,晾了毛巾就穿上外套去洗換下來的衣服了,不敢擡頭看顏善——她身上的班主任氣場太強大了。

“還洗澡?衣服能幹嗎?明天還有體訓。”

“幹不了也沒辦法。”這次是吳望說的話,“媽,能不能允許我們,如果明天衣服幹不了,穿便裝?”

“當然。在學生迫不得已的情況面前,任何規矩都是廢紙一張。”顏善對吳望說完後轉向季遙,“我說句很現實的話,學生跳樓,不影響學校聲譽的,最多就是讓人感慨幾句,好好的孩子就這麼沒了,僅此而已;可如果是學生告了老師,那就不純粹是聲譽問題了,還會牽扯到網絡論壇,熱搜之類的。你們確定扛得住言辭那麼激烈的網民?”

兩人不語。

顏善起身:“順便再告訴你倆,我跟你爸今年又要出去學習了,年二十九才放假。年貨啊,清潔什麼的,你倆擔着點,老的不願意幹,小的又不會,我們又沒空,就得你倆來了。”

吳望點頭。從前,都是他負責家裡的年前清潔和一切準備,當然有經驗;季遙呢,因爲爸媽一忙就都忙,從三四年前開始,他就在完全沒人指導的情況下自己準備年貨,這方面也自有一套應對策略。

季遙在母親準備走出宿舍的時候又喊住了她:“媽,奶奶和季偕什麼時候回來住?”

“等季偕期末考完就回來住了。”

“媽,讓爸打電話或者怎麼都行,叫他們倆年三十再回來住。”

“爲啥?”

“不幫忙還添亂,通知他們一聲年三十傍晚再回來,剛剛好趕上年夜飯和春晚呢。今年我們家的清潔要大搞,往時我一個人,一個房間要弄一天,加上小望還能快點。千萬別讓他們早回來搗亂。”

顏善緩緩地點了點頭,“早點休息。”帶上門出去了。

這段時間,在食堂和操場都見不到簡珵,兩個哥哥心裡也有些感慨,初二兩極分化,知識落下了,以後要追回來可不容易啊。初中本來學習壓力就不小,再出這檔子事,珵珵的心理健康怎麼辦?

簡珵在老家好不容易跪完七天。

雖然已經十四歲了,但是身體還沒發育完全,簡珵很擔心自己的腿因爲跪得久了,長着長着會變形,那得多難看。

短短七天時間,簡珵整個人都憔悴了不少。

她和爺爺感情不錯。這噩耗天降雷劈,兩天裡總是哭,總是哭,哭到眼睛腫得不敢見人。

這幾天裡,簡珵自己的心也涼了。

她很喜歡運用自己的理解能力,從一些極其微小的事情裡看出生活道理來。這是她從小的習慣。

可即便聰明如她,也對着上天問了很多很多個爲什麼。

爲什麼是親生的孩子,她要跪七天,簡寶兒根本沒跪兩天,就被奶奶帶出去吃好吃的了?別說吃好吃的,七天來她水米未進多少,夜裡還失眠,瘦了幾圈,簡寶兒卻是肉眼可見長胖了。

爲什麼父親和叔叔是一母所生二子,分到的遺產差別那麼大?不過好在,簡珵親眼看見叔叔把自己的錢拿出一部分給了父親,兩人得到的遺產一樣多了,可她還是替父親感到委屈。

爲什麼人的生老病死是自然規律?

爲什麼媽媽和奶奶就不能好好相處?

爲什麼她費盡力氣也討不得老人家的喜歡和寵愛,而簡寶兒勾勾手指就一大堆人圍着他轉?明明他是男生啊!

爲什麼,爲什麼......

啓程迴天城的路上,簡珵一直神色平靜地坐在後排看風景,看不出她是要回家的開心還是沉浸在親人過世的悲傷中。

“珵珵,爸跟你說,是我讓爺爺多給叔叔分些錢的。”簡勝的聲音有些沙啞,“我有多疼這個弟弟你也不是不知道。可是你叔叔還是把那些多出來的錢也給我了。”

“嗯。”簡珵淡淡點頭,簡勝不知道她聽沒聽進去。

“珵珵,媽也要跟你說,婆媳矛盾哪兒都有,兩代人觀念不同難免有代溝,合不來簡直再正常不過,別多想。”喬安菲喝下一口茶,“我擔心我的女兒以後會因爲這些事情而困擾,早點告訴你,其實都不要緊,丈夫對你好,那家公家婆就沒法欺負你。”

“嗯。”簡珵還是一副靈魂出竅的樣子。

小時候的簡珵留着長頭髮。她被奶奶甩了一個耳光,直接重心不穩趴倒在地,散着的長髮也像她一樣軟塌塌地趴在地上。尚且年幼的弟弟還穿着外出的鞋,見她的頭髮好玩,鞋也不脫就在她的頭髮上踩着跳着,發出快樂的笑聲,全然不知他的姐姐已經淚流滿面。當然,就算知道,他也不會在意。

老人家也不管,笑着看可愛的孫子,便去給他做雞蛋烙餅了。

自此,一向說“剪頭髮對於長髮女孩來講很殘忍”的簡珵主動把自己長到後背的頭髮剪到齊肩那麼短。朋友問起原因,她只是笑笑說一言難盡。

這段時間裡,簡珵和爸媽真正意義上的好好談了一次。

簡勝在給女兒起名字的時候,本來想叫簡玉兒,意思是希望女兒像一塊玉一樣美麗而堅強。想想覺得名字簡單了點兒,好像敷衍了,就翻爛了字典找出那些也有美玉之意的字來,一個一個字和簡這個姓來搭,才決定女兒名叫簡珵,和簡玉兒這個名字的意思是一樣的。

天天失眠,加之情緒不高,早就身心俱疲了。

簡珵就坐着睡了一路,差不多六個小時車程。

後來纔想起,回到家的那天,同學們正在期末考試。簡珵倒是樂觀,說這樣狀態也不好,期末考試肯定發揮不出來,不如不考了。咱就等着寒假來,好去買東西準備過年啊。

買新衣、做清潔、下油鍋、貼春聯......雖然是有點繁瑣,但是充滿了新春在即的快樂,誰不喜歡呢。反正簡珵喜歡,幹這些也是一把好手。

少一份等成績的煎熬,回了學校把行李搬回家,就算正式開始放寒假了。

她特地等在食堂門口,與遙哥軒哥見了這好幾天以來的第一面,聊了幾句,跟他們說春節前想要一起去置辦年貨,徵求了哥哥們的意見。最後送上一句“考試順利”,回家了,只留下一個少年老成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