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¹東南海外,有羽民之國,其民皆生毛羽。²容似仙人,皇風資粹美,披白翼,庶民翼灰。
好端端的羽翼,這個傻子怎麼說不要就不要呢。蘇瓔珞蹲在一垛子羽毛旁邊,羽毛中裹着個腫着眼泡的少年。
少年是從天上掉下來的,蘇瓔珞是路過被砸的。可現下蘇瓔珞四平八穩自在得很,不像個受害人。
少年把她砸了之後,摸到牆角就拿羽翼把自己緊緊裹住,不知道是要勒死自己,還是要抱窩生蛋。他的倒黴家人可能正飛到興頭上,半天了也沒發現自己的崽子中途掉了隊。
“小豆包,你也算那種比較可憐的。”
“誰是小豆包,我叫葉雲州。”羽毛垛子裡傳來悶悶的聲音。
葉雲州……這名字好像在哪聽過……蘇瓔珞按了按額頭。
……
噢!好像是前幾天公佈太子的詔書上誒。
蘇瓔珞終於恍然大悟的關注着少年的羽翼,忍不住隨手拈起其中一根仔細查看。
柔軟細膩的羽毛,是挑不出一點毛病的純白色。
純血羽民高高在上,普通人一輩子也見不上一面,很多人篤定沒有瑕疵的羽毛只是傳說。
“真是漂亮的羽毛。”蘇瓔珞忍不住讚歎道,“你是皇族啊,純血皇族。”
“皇族個屁。”
蘇瓔珞大驚:“什麼東西?我沒聽清。”
葉雲州口齒清晰的說到:“我說皇族是個屁,這狗屎羽毛誰愛要誰要。”緊接着牆角那垛子厚重的白羽顫巍巍的晃動兩下,幾片白羽從垛子中間的小口被用力甩出來。
蘇瓔珞撲上前抓住那幾片搖搖欲墜的羽毛,又順着垛子上的口奮力塞回去。垛子深處傳來很大的阻力,似乎這幾片羽毛沾了什麼大病,非要拋棄不可。蘇瓔珞看不見裡面,只顧着往裡塞。
裡面的人和外面的人推推搡搡,裹成一團的羽翼突然張開。
蘇瓔珞沒料到這變故,腦袋砸進葉雲州的頸窩,握着羽毛的手垂直向下,眼看就要砸上葉雲州的襠窩。
被葉雲州的胳膊架住了。
幸好幸好……蘇瓔珞的冷汗後知後覺的沁出來。
不僅僅是受害人身份調換的問題,她要是一拳頭把純血的子子孫孫千秋萬代砸沒了,那可就直接登上整個羽民歷的罪民榜了。
“你能起來嗎?”
蘇瓔珞這才從葉雲州的肩窩裡擡起頭,葉雲州的臉與她只有咫尺之隔。傳說中純血皇族的臉也是一等一的絕美,彼時葉雲州這張臉還沒有被蘇瓔珞施加濾鏡,是實話有點腫,眼睛也腫,嘴脣也緊咬着,頭髮亂糟糟的,實在稱不上是仙人似的臉。
被人明晃晃的近距離盯着看,對自己外貌一向很在意的葉雲州臉上陰晴不定。他把蘇瓔珞從自己懷裡推開,順便從蘇瓔珞手裡抓過被攥的皺皺巴巴的羽毛,瞥了一眼只覺得煩躁,隨便揪了揪就胡亂的往自己背後塞。
“哎哎哎,”蘇瓔珞出聲制止了葉雲州,換來一道疏離的近乎冷漠的眼光。於是蘇瓔珞語氣柔和了下來,像哄小孩一樣說:“我來幫你吧。”
葉雲州意外的很吃這套,乖乖的讓蘇瓔珞把羽毛拿走了。
蘇瓔珞也擠進牆角,坐在葉雲州身邊,兩個人的翼稍重疊在一起。靠的近了,蘇瓔珞得以細看葉雲州身上裹着頗爲考究的華服,材質大抵是上好的絲綢和錦緞,飛起來既輕盈又華貴。
還真是個皇族啊。
蘇瓔珞藉着微光,剝開葉雲州厚實的白羽,指尖溫和的摩挲着羽毛之下的皮肉,一寸一寸的按壓。
葉雲州身上有些不自在:“你在幹什麼?”
蘇瓔珞還是用溫和的語氣耐心解釋:“掉下來的羽毛是不能亂塞的,要找到翼上有生機的毛孔,羽毛纔有可能重新連接血管。”
“你是羽醫?”
此時蘇瓔珞成功接上一根,心裡正高興:“不是,我就是個手藝人。”
“黑市上的手藝人嗎,”葉雲州冷冷的問道,“給人接羽的手法挺熟練的。”
蘇瓔珞的手頓了頓。
確實,按照常理,要想接羽,正常人只能想到兩個地方,醫館和黑市。
羽毛對於羽民是很珍貴的東西,未成年羽民在經歷一次換毛之後,就擁有了幾乎相伴一生的羽毛,不經外力很難脫落,新的羽毛也會長,但是生長極慢。
不像頭髮仗着剪完又長,便可以爲所欲爲,羽民對羽毛稱得上是虔誠。同樣的,永遠會有人不喜歡自己的羽毛,如同厭惡自身血統。越是血統純正的人,羽毛會越接近白色,反之則是不同程度的灰。
黑市就是爲了通過交易來滿足羽民各種各樣的願望而產生的,羽毛交易是其中重要的一項業務。
販賣、接羽一條龍,只要荷包夠鼓,隔天雙翼就能煥然一新。
但是那些被嫁接的漂亮羽毛是從哪裡來的呢?前堂交易中的人們臉上堆着笑,大家默契的避而不談,默許了這背後的偷竊、搶劫甚至是謀殺……這條鏈路從一開始就沾着血,是羽民歷上沉重的一筆,每每翻及,觸目驚心。
還知道黑市這種髒地方,看來這不是一位醉生夢死的小太子呢。蘇瓔珞心想。
“我是乾乾淨淨手藝人,不涉獵的廣一些,怎麼混飯吃。”
從葉雲州表情來看,不像是信服。但是他安安靜靜的坐着,把賴以生存的羽翼全無保留的呈現在蘇瓔珞面前,任憑擺弄。
於是蘇瓔珞也樂於給葉雲州解惑:“如果我是黑市的販子,現在你已經被我拔光羽毛,大卸八塊的燉湯喝了,而不是在這給你接羽。”
這段話成功讓葉雲州渾身一哆嗦,絲絲涼意順着羽翼根部直滲進骨頭裡。
蘇瓔珞對付小孩子很有一套,成功讓葉雲州閉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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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西斜,蘇瓔珞終於藉着最後一點明光,幫葉雲州接好了羽。坐的久了,起身時腿有些痠疼,蘇瓔珞扶着牆,將兩腿輪流往空氣裡蹬,加快血液流通。
葉雲州坐在牆角沒動,繼續堅持抱窩。
“我要走了,你也可以走了。”蘇瓔珞對葉雲州說。
皇族與庶民意外的相遇,只能寫進故事裡。他們終究是有天壤之別的。
蘇瓔珞有過不少奇遇,但她很喜歡這個。所以她晃了晃手裡的東西。給葉雲州看。
一根白色的羽毛。
“不是不幫你接,這一根嘛,神經真的壞死了,正好留給我當紀念吧。”
葉雲州看着蘇瓔珞,目光有些呆滯。
蘇瓔珞無所謂的轉過身,走向這條路的盡頭,身後有些窸窸窣窣的聲音,像極了羽民震翼的破空之聲。
蘇瓔珞走到交叉口,突然回過神來。
哎呀,他還不知道我的名字呢!走在路上被皇族太子從天而降啪的砸到身上,還幫落魄皇子接好了羽,怎麼不得在羽民歷上留一筆?
不留一筆也得給我滴點墨上去啊!
皇兒啊,你慢些飛~
蘇瓔珞含淚回身,猛然扇起的羽翼把身後亦步亦趨跟着的人抽了個踉蹌。
“小豆包你沒走啊!”蘇瓔珞驚喜不已的湊了過去。
葉雲州重新站直。
小豆包長腿了。蘇瓔珞面前陡然升起一堵人牆的時候她這樣想。
蘇瓔珞擡頭,比她高一個腦袋的葉雲州捂着臉低頭,兩人視線纏繞在一起。
“我不叫小豆包,我叫葉雲州。”
蘇瓔珞心想哦哦我知道,剛立的太子。
第一次在亮出對視,葉雲州低垂的眼神讓人無法形容,彷彿帶着某些神秘法力,總之就是讓蘇瓔珞心跳加速,胡亂看兩眼就要移開視線。
“你叫什麼名字?”
蘇瓔珞心亂如麻,不知道自己在講什麼:“我叫好心的路人。”
葉雲州接着問:“你怎麼不飛?”
蘇瓔珞被問的莫名其妙:“我就樂意走路怎麼了?”
“你也……飛不起來嗎?”葉雲州聲音雖小,語調裡分明帶了些熱忱。
羽民飛不起來,你是神經病嗎?蘇瓔珞感到有一絲絲被冒犯,倒退了兩步,面對葉雲州刷的張開了羽翼,雙翼震動掀起風壓,蘇瓔珞雙腳離地,卻沒有騰空而且。
蘇瓔珞一臉得意。
低空懸停,是稱得上技巧高妙的飛翔術。
葉雲州睜大了眼睛上下打量着蘇瓔珞,沒有說話,明亮的眼神一點點暗淡下去。
等等,這是什麼眼神?蘇瓔珞的心似乎被撞擊了一下。
葉雲州的眼神裡分明帶着落寞和痛感,難以排遣的孤獨從心底肆意蔓延,蘇瓔珞對這樣的眼神並不陌生。蘇瓔珞降落下來,收斂羽翼,恍惚想起葉雲州方纔說的話。
也……他爲什麼要說也?
電光火石之間,蘇瓔珞串聯起了很多事,事情多到沒來由的生出一股恐慌來。
厭惡自己羽毛的葉雲州。
說“皇族是個屁”的葉雲州。
從天上掉下來的葉雲州。
如果是真正的純血皇族,絕對不可能發生這樣的“意外”。
羽民素來看重血脈,純白羽翼只是表象,血統純正的皇族無一不是心臟發達,骨骼清秀,肌肉有力,傳說中就算飛翔一天一夜都不會覺得疲憊,是天空真正的主宰者。
飛翔,纔是羽民真正敬畏的東西。
如果純血皇族因爲某些原因飛不起來……
如果葉雲州的墜落根本不是“意外”……
理清了思路的蘇瓔珞喃喃地道:“你不是……剛被立了太子嗎?”
“對,這樣殺我就更容易了。”葉雲州平靜的說。
無法飛翔的白羽,血統不純的太子。皇族顧及面子不想親手殺他,只要他降落在庶民之間,立刻就會被撕碎。
蘇瓔珞猛地拉住葉雲州的胳膊,直視葉雲州的眼睛:“你相信我,你不信我也得信我了,跟我走,你想死我還不想。”
葉雲州點了點頭:“我跟你走。”
“你是傻子嗎?”蘇瓔珞哭笑不得,但是來找葉雲州的隊伍很可能已經在路上了,那些人絕對是敵非友,她只能拉起葉雲州的手轉身飛跑起來。
葉雲州被拉扯着,有些笨拙的跟在蘇瓔珞身後小跑,臉頰偶爾會撞到蘇瓔珞的羽翼,被羽毛摩擦的地方癢癢的。
天光落盡,兩人手拉着手,一起融入漸起的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