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數日,二人抵達了一座小橋旁。橋下流水,清淺無魚。
“過了這座橋,再行一里路至山前,右拐,穿過一條狹長的甬道,便能看到白家莊園的遺蹟了。”薛鶴翎指着橋,緩緩踏上階梯。
“不知這麼久後,那裡還剩下了什麼。”
“那種隱秘的生於自然的地方,只會隨自然湮滅。目前還會留有痕跡的。”
這是曾經的白家莊園。
斷壁、朽木,晨煙繚繞。
薛鶴翎並不踏入,只是將螢火在此地放了,在甬道口等待:“我的任務已經結束了。”
方雲岫獨自一人伴着幾點飛星踏入了縈繞着無數冤魂的莊園遺蹟。
她雖然害怕,卻不敢去求薛鶴翎,也沒有這個必要罷。
跌落的磚石上遍佈了青苔,腐朽的木料只剩下勉強支撐的核心,塌下一半的房屋遍佈滄桑印記,時不時幾塊形態不同的骸骨會在鋪着青苔的鵝卵石道路上出現,攔住方雲岫的去路。斑駁的血跡雖已難見,腥鹹的氣息卻始終未有散去。
院子裡曾有一個鶴苑——勉強能分辨出石柱上的字跡。水塘已淤滯,渾濁與泥濘散發着臭氣。曾經的雪白羽翼,早已與這混沌的世界合爲一體。方雲岫在搖搖欲墜的大殿前尋到了幾塊碎石——它們來自於一大塊石頭。碎石上的圖案與字跡拼接起來,是五支羽毛構成的大扇形和“白”字。石縫中夾着一支蒙了灰塵卻仍未腐蝕的羽毛。
她取出了信物:那支一直保存完好的雪白羽毛,嘆息。
方雲岫悲哀的目光轉向後院。
一株梅卻長得頗高,綠葉豐滿,枝葉雖然雜亂,卻生機勃發!
“也許到了冬天,這株寒梅便會怒放!怒放在沉寂之中,陳跡之上!可是……這又有什麼用呢?娘啊娘,女兒替你來到了白家,卻要如何在這片殘跡中找出兇手?將近十年,兇手早已逍遙法外,也許已經死了罷!這可讓女兒如何追尋?”
她垂頭喪氣地走到甬道口。
“怎樣,你還要繼續查下去嗎?”薛鶴翎吐掉嘴中銜着的草枝,背靠山岩,轉頭看了過來。
他的目光是黯淡的。
可以理解,畢竟這場未知的屠殺極其殘酷。
“查。但是,從何而查?”
“我給你個建議:先好好學點保命功夫。”薛鶴翎看向方雲岫的包袱,“你帶了一把短劍,卻不別在身上,又不知用起來如何?”
“短劍之術,還是淨塵哥哥教我保命的功夫。”方雲岫解開包袱,取出短劍。
“如果你之後執意要走江湖,並不應僅限於保命,起碼也得有個驚世絕招才能縱橫瀟灑。”
“那,你有驚世絕招嗎?”
“我現在只是個無名小卒——但並不代表我不會。只是時候未到,功夫不純,不宜出手。不過再教你些進階的功夫,我還是有這個能力的。”
“如此便多謝了。但我的下一步,莫不是隻能去尋百曉生了?他卻憑什麼告訴我呢……”
“敵得過他,便可以得知。”薛鶴翎聳聳肩,“這就是充斥着暴力與血腥的江湖。手腕夠硬,刀口夠銳,基本上沒有做不成的事。”
“原來百曉生並不是功夫最高,德行最高的那種人。”
“那倒也不一定。最強的不見得便是第一,唯一纔是真正的強大。”
薛鶴翎又拔出了屬於他的利刃。那是一條單鋒短刃,像刀,而刃型較直,長六尺,一端是纏了白布的三棱握柄,一端如尖銳的劍鋒,原來便斜卡藏在他腰間。
“偶爾你還是會說出幾句有道理的話的。我想……看看你的功夫。”
“本就是爲你而出刃,你且看好了……”
銀刃突出,輕柔似水,翻蕩粼粼如波光,豁然漾開,連作一片圈圈點點的漣漪;尖鋒割裂,連綿如火,燃遍層層若烈日,猛地挑起,覆盡滿池零零散散的碎片。虛幻有無之間,竟難以辨別真假。
“刃薄長而軟,造萬千氣象。而你的短劍偏硬偏短,不求柔勁兒,最起碼也要精準迅疾至此,配合好氣與力,才能使攻擊最大限度地發揮威勢……”
天色漸晚,方雲岫執意不想離開:“再怎麼說,這裡是案發現場。說不定會有些有價值的東西只能在晚上發覺。而且現在出去……小心摔河裡爬不出來。”
“此地怨氣太重。”薛鶴翎背對方雲岫。
“用你的陽氣震懾住他們啊。”
“陽氣……嘖,我一個常年在女人堆裡住的男人會有什麼陽氣。”薛鶴翎半開玩笑道。
“那是,外界不能改變的,或許是你與生俱來的一種氣質。我能感受到。”方雲岫沉眉,“白家的事,我查定了。”
“嗤。”薛鶴翎卻不再說話,只是一遍又一遍地舞着利刃,震得塵菸草木飛揚。他微垂的眼簾下,凝結着幾分說不完道不盡的感嘆。
“我看,明天你再出發去找百曉生好了。但是,其實知道白家案子的事,不止百曉生。”
“還有誰?”方雲岫追問,“如果可能的話,我想盡量多地蒐集線索,最後統一拋給百曉生。”
“我不知道的事情,他也許知道——我建議你去尋方淨塵問問看,你們和白家的關係。不然……我始終覺得你不適合參與這趟渾水。”
“原來如此……其實你是知道的吧?但是你不打算告訴我。”方雲岫聽出他的意思了。
“並不全是。我好歹也是有要事在身的江湖中人,不能陪你太久。”薛鶴翎似有些言不由衷。
“我便是吃了秤砣鐵了心,一定要討個明白。然後,告訴娘。”
“方淨塵出江湖較早,在白家風頭起來時,他也應當有所瞭解。你問問他比較好。”薛鶴翎摸摸鼻子,“明兒我送你到城裡,就此分別吧,你欠我的報答就算了。”
“謝謝,但我會記得的。”方雲岫不買賬,“明日我不回城裡,只需帶我到左近的城鎮,我自會詢問淨塵哥哥的去向。”
“你向誰詢問?附近最近的城鎮……是河間。”
“河間!”方雲岫眼睛一亮,“我知道樑二哥這些天會在河間!”
“樑二哥?樑衝?不許去!”薛鶴翎沉吟片刻,突然跺腳怒喝。
“抱歉,薛大哥,你我現在已暫時斷絕了交易,我的去處,大概與你無關了。”方雲岫咬咬牙。
“樑衝是樑……是杜濃的侄子。關於尹無良的情人杜姝嫺的事,既然是丁小刀犯下的,恐怕整件事會牽連到你!”薛鶴翎不甘心,努力勸道。
“我相信小銀釵。樑二哥是個好人。”方雲岫不再解釋。
“好。”薛鶴翎面色微慍,“我需得再守你一晚安全。明日雞鳴時分,帶你去了河間,我便原路返回,他日有緣再見。只是,莫辜負了丁小刀。”
“自然不會。我感激小刀,會盡己所能把與他有關的事都撇開,雖然我不清楚到底是怎樣一回事。但你不同。我們多半還會再見,因爲我終究要去找百曉生。除非他死了,要麼就是我死了。”方雲岫的語氣冷淡了許多。
“你的執意,我領略了。請。”薛鶴翎再不客氣,“作爲一個有原則的男人,我既不會隨便答應別人,也不會強迫任何人。”
方雲岫還是回到殘址上,坐在倒落圍牆邊的石塊上怔怔地呆了一忽兒,直到夕陽落盡,遠處的薛鶴翎燃起了火堆,她才慢吞吞地走回去。
擡首,兩點流螢正在眼前飛舞,熒光幽幽,也不知是自在,還是相互被對方牽制呢?
薛鶴翎的臉色不是很好,方雲岫有點愧疚,畢竟他不願說,一定是有苦衷。這路上他明明幫了自己這麼多,自己卻要把他甩走……但她也絕不會輕易道歉。當然,她也不敢。
薛鶴翎看起來雖然有點兒大大咧咧放浪不羈,卻着實是個心思細膩的好人……吧?
臨別。
方雲岫想將那支蒙了灰的羽毛取走,即作爲來過此地的證據,又作爲繼續前行的激勵。
在手碰到石頭的一剎那,那些石頭登時灰飛煙滅,碎成粉末——她還是將羽毛拾了起來,撣了撣灰塵,小心地收在包袱中。
河間城外,豔陽高照,芳草萋萋。
“謝謝你,薛大哥。”方雲岫終究鼓起勇氣說了句話。
“謝什麼謝,我已然忘記了我做過什麼。做了場夢,遠了次遊。記得,這是個秘密。”薛鶴翎強笑着揮揮手,理了理包袱,“我走了,你多保重。”
目送薛鶴翎頭也不回地遠去,方雲岫轉首,摸了摸粗布褙子下藏着的短劍,嘆了口氣,大步邁向城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