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小刀實在沒轍了。
一個執意要到塞外刨墳的女人
,她是懷了多少執念!秘密……再有秘密也不至於不要命地去追尋呀……
丁小刀不能去塞外——因爲他不能去到太遠的地方,至少,不能離醉鳳樓太遠,否則那老鴇子會吃了他,再把薛鶴翎踢出去。這是他與老鴇子的一紙契約,此處暫且不表。可他身爲方雲岫的朋友,他不得不擔心。
方雲岫去母親的墳上拜了拜,回到老屋,翻開了劍譜,捏個劍訣,咬緊牙關,忘我地學了起來,直到日頭偏西,歸聲遍野,這才念及自己已是飢腸轆轆,便掏出個饅頭啃了,把門一關,仰面躺倒在屋裡的草堆上。
飛揚的灰塵嗆得她咳嗽連連,淚流不止。
離家不到一個月,沒人的家裡便積了這麼多土。方雲岫悲從中來,淚流滿面,已不知哪些是被塵土激起,哪些含帶着這個孑然姑娘的痛苦與悲愴。方雲岫啊方雲岫……你到底是個姑娘家。再多的苦,至少還可以哭出來啊。她打着哆嗦,攥着身上丁小刀給她的衣服,抽噎不止。過了一忽兒,她摸了摸藏在衣裡的信物與兩支羽毛……白家的證據……
是啊……他說的不錯,現在她已與白家有了千絲萬縷的聯繫……說不清,好像是他們誠懇的朋友,卻又不會被任何人認可,連接的,只因一份說不清道不明的遺願。自己也許是有些傻……可是……可是有些事非做不可!
豔陽照過破爛的屋縫,像一隻輕柔的手探進了未知的世界,徐徐流動着、撫摸着屋中的物與人。鳥語呢喃,清風醉人,宛若世界美好,沒有一丁點的黑暗。
方雲岫懶懶地睜開眼,輕噫一聲。
原來天已這樣遲了!
方雲岫鯉魚打挺,動作稍大,又惹得塵埃輕揚。
她拾掇了信物、短劍、衣裳、銀子……她撫摸着兩支羽毛,暗道:蒼天保佑我能順利得知秘密吧……
銀子……一路上的銀子要怎麼辦呢?
卻當她這樣想着,微微回頭,竟見那草堆被掃落的一角閃着金芒。
嚇?方雲岫忙衝過去查看:自己何時又有了金子?難道夜裡有人來過自己卻不知道?還是說……
對了!方雲岫猛地想起,她進屋時渾渾噩噩,習慣性地像往常一樣一推門……門鎖呢?難道……她扒開草堆,更多金黃的顏色映着和煦的陽光閃爍!耀眼!卻帶着神秘的恐怖氣息。
天啊!這是……難不成被當做了賊窩藏髒之處?這麼多金子……我離開前還沒有的呀!昨天也沒注意到……
怪事!她驚慌地推了推門。門輕而易舉地開了,門外一片寧靜。她踏出一步,卻看到了地面上的血跡。
昨天這裡發生了打鬥?爲何自己不知道?莫名的問題一個個襲來,讓她喘不過氣。
“呵,可算醒了。”
“是誰!”方雲岫仰頭看向聲音的來源,卻看到一雙黑布白底的靴子在晃盪不休。
這絕不是丁小刀的鞋。
灰色的衣襬隨之搖晃。那是一身裁剪得體、既顯得人身形挺拔,又顯得人沉穩可信的一身直裰。可那張臉當真……沉穩可信?
“薛鶴翎!”方雲岫忍不住高呼,也不知是憤怒、驚訝、羞澀還是喜悅。
“尹無良死了,你的屋又空了,在這麼隱蔽的地方,一些小雜種便打起了這兒的主意。昨晚路過此地,看到有個傢伙鬼鬼祟祟的,似在向屋裡吹**,就在他要溜進去的時候,小爺揪住了他的衣領。打了他兩嘴巴,這小子就吐着血大叫爺爺饒命,我便放過他了,你不介意吧?”
方雲岫無言以對。聽起來,她又欠了薛鶴翎一個人情。
“我還以爲……是丁小刀又爲我殺了人。”她扯了謊,“你又爲什麼來這兒?”
“丁小刀的刀不是人人都值得受的……正如薛某人也不是誰想遇都能遇得上的。正所謂可遇不可求,我只是夢遊過來的。也罷,好人做到底……你這是要去哪兒?”
“塞外,三關十豪傑的墳墓。”
她以爲薛鶴翎會驚叫着跳下來,像丁小刀一樣指着她大呼“我的姑奶奶。”
可是她猜錯了。
薛鶴翎非但沒有跳下來尖叫,甚至都沒有露出意外的表情,依然悠哉悠哉地搖晃着腿。
“上道了。”他只是嘆息。
“你不驚訝?”
“我爲什麼要驚訝?”
“哦……我忘記了。你是一定是知道這件事的。因爲你也問過百曉生。”方雲岫看向地面。
“聰明。不過我敢打賭,刨人祖墳一類的事,你恐怕完全沒有經驗。三關十豪傑的墓,我知道在哪裡,卻沒有挖過。但是……並不代表我沒有挖過別人的墓。”
“原來你還會偷死人的東西。”方雲岫忍不住冷言道。
“不是偷死人——是偷活人的東西。”薛鶴翎正色道,“一個住在死人墓裡的活人。”
“那他真是活得不耐煩了。”方雲岫嘆氣。
“他正是想死得要命,非要拉我去陪葬,可最後我沒陪他的葬,卻把他打算賣的墓裡的寶貝端出來了。總得讓他把騙我的路費付了。”薛鶴翎輕飄飄地跳下來,帶着他肩頭的包袱。
“摸幾兩金子帶上,這就走吧。”
“我爲什麼要與你一起走。”
“好歹我知道路。”薛鶴翎擡擡眉毛,“小爺當真是黃金萬兩難請到。”
“那麼,你知道白梅,你知道杜濃,還有杜家逆子的事?”
薛鶴翎怔住:“你還要問?”
“不然我會很窩心。我弄不懂。”
“你與我同路,我便慢慢告訴你。”
“好。”方雲岫低聲答應了。
杜家是一個危險的組織,杜濃正是組織的首領。他們的家族管着全國各類藥材的供銷,似能操控武林人士的安危,有護衛,有殺手,有探子,有皇親國戚。杜濃平日不輕易出面,他吝嗇,他性情殘暴,卻很少主動惹對手——但如果是他滅門,一定會滅個乾乾淨淨。他一旦出面,一定是在盛大至極的大會上,做最重要的人物。
他有三個兒子,那個“逆子”便是他的小兒子杜荊蒲。他頗負智計,自負武功蓋世,爲人反而慷慨大方,眼看就要敗了家財。
他唯一的缺點就是桃花運太好,好到搶了白梅看上的姑娘!
那時的白梅還是個脾氣暴躁的毛頭小子,他這次偷偷出白家來,本是來下聘書的!
那個姑娘清醒之後反而說杜荊蒲的好話!
白梅怒火中燒,私下與杜荊蒲宣戰,忍不住暴露了“飛羽凌天”的極招!
杜荊蒲被殺成了篩子,那個姑娘被嚇成了瘋子,白梅慌亂之中逃回了白家。
不過杜濃聽說愛子被殺之後,卻出乎尋常的冷漠:“只是這樣?應該再放一把火燒個乾淨的。”
杜濃從來不說反話。
方雲岫忍不住縮了縮脖子。
“那不是很清楚了嗎?杜濃不會爲了兒子滅門白家!”
“誰知道呢。說不定就有人喜歡杜荊蒲,拼命要爲他報仇。”
“這倒是。但是除了三關十豪傑和杜家,還有誰有能力一舉滅了白家?”
“你認爲三關十豪傑有能力?”
“首先一個,他們暗中幹了不少壞事,可見其有‘豪傑’之名卻不得寬容之心,屈居第二便令他們極其不服。第二,若百曉生的評判可信,相比後幾位,他們的風雷十殺手是最有可能與飛羽凌天抗衡的武功。”
“不錯,看來你知道了不少。”
似乎雙方都認定了,屠戮白家的兇手就是三關十豪傑。
路並不太遠。
大風,黃雲,飛沙,落日。塞外風光的野性霎時間感染了萬物。枯木勁草,俱是唯吾風流的姿態。過客離人皆是迅疾如風,寥若孤鴻。
他們一路順利地到了三關十豪傑的墓前。
“千秋公明,萬載青名,墮淚之碑,容天下敬拜。呸,明明就是千秋狗屁,萬載罵名,吐嘔之碑,令天下唾棄!”方雲岫忍不住要破口大罵,又顧及女孩子的矜持,還是忍了。
“你要罵就罵吧,反正現在沒有人。”
“你不是人嗎?”此話一出,方雲岫驚覺失禮,忙道,“我是說我不能當着你的面說不好的話呀!”
“說了又沒什麼大不了。你就算不說,我也猜得到。”薛鶴翎大度地笑笑。
“怎麼挖呢……”方雲岫急忙轉移話題。
“你四處看看。”
墓築在懸崖的盡頭。墳頭旁堆了磚石,呈正方形,有半人來高,大小約摸能容下數十人,正中靠懸崖處,即是那刻了歌功頌德話語的碑。碑上着實有十個人的名字,包括那樑爽,還有一個杜士傑。
“十豪傑裡有杜家的人?”
“那是杜家遠親,已經與杜家斷絕關係的人。”
“他若是喜歡……呃,尊敬……不對,想要爲杜荊蒲報仇,豈不是也順理成章?”
“對極了。但你沒有證據。”
方雲岫默然,卻看薛鶴翎走到懸崖邊,指着下面,道:“你應該向這裡看看。”
“你莫不是想要謀殺我?”方雲岫下意識地大叫。
“怎麼會?你來看看就知道了。”薛鶴翎笑臉盈盈,笑得總讓人覺得不懷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