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園正房內,氣氛比方纔溫和了許多。
明熙從銅鏡裡打量着,垂眸爲自己束髮的韓耀,好半晌開口道:“我昨天是不是對你做了什麼奇怪的事了?”
韓耀眼眸未擡,一絲一縷仔仔細細的將那頭髮梳理順暢:“不曾。”
明熙瞭然的挑了挑眉:“可我爲何覺得今日的你那麼奇怪?”
韓耀將所有的長髮固定在手裡,好半晌纔開口道:“囉嗦。”
明熙皺着眉:“按道理說,我們能這般的相處該是好事,可你說我怎麼那麼不習慣呢?這種伺候人的事,你怎麼做的就那麼自然呢?彷彿做過很多遍一樣,按理說不該啊!你自小也是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人……咳,哦哦,對對,舉案齊眉麼,有了娘子的人自然和我們不一樣。”
韓耀擡了擡眼眸:“你若不滿意,我讓小廝來伺候。”
明熙不以爲然的撇嘴:“說話就好好說話,作甚威脅我,我也用不到小廝,不就是束個髮髻嗎?哪裡那麼講究,我們前番抵抗柔然時,我連着三四天都不曾梳洗,也沒見有笑話我髮髻散亂。”
韓耀停了所有的動作,擡眸望向銅鏡之中:“很值得炫耀嗎?”
明熙驟然想起,方纔因何爭吵,因宿醉到底還是累,乾笑道:“隨便挽個髮髻就成了,一會我回去,裴達還要重新收拾的!”
韓耀道:“你綰了半天,也不見綰個髮髻出來。”
明熙道:“平日裡我頭上可沒有傷!我這不是一碰就疼嗎?還說呢!你既看見了我,怎麼還讓我摔成這樣!我都不曾埋怨,你還來編排我!堂堂四品大員,出門在外的,連個丫鬟都沒有,小廝哪能伺候人?我早就聽說慕容芙上面有五個兄長,端是驕縱,這個醋缸竟是連……咳咳……”
韓耀似乎懶得搭理明熙,將所有的長髮都輕輕握在了手中捲了起來:“怎麼?沒氣了嗎?”
明熙話說一半,深覺當着人家的面,如此編排人家的娘子,不太道義,這才住了嘴,嘟囔道:“好好,吃醋是因爲在乎,自家的夫君,自然自己心疼,丫鬟什麼都是……”話不曾說完,明熙又覺得牙酸,實在說不出違心奉承的話來,“呃,算了算了,意會意會吧!她自來與那王雅懿拉幫結派,在宮中時,就沒少掐我!與你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別指望我能說出什麼好話來!不過,在這一點上,你們兩個倒也般配!”
韓耀將白玉冠固定好後,擡眸看了眼銅鏡,緩緩的鬆了手:“沒話找話,是想知道帝京的事?”
明熙立即道:“誰說的!我可什麼都沒說,也沒打聽!”
韓耀側了側眼眸,不再看明熙:“好,那我去讓人送你回去。”
明熙忙道:“你昨夜是不是說,有事情給我說?”
韓耀背對明熙站定,片刻,輕聲道:“無事。”
明熙歪着頭想了一會:“可我爲什麼記得,你說了很多遍有話對我說呢?”
韓耀走到門口站定,背對着明熙冷笑一聲:“我現在不想說了,你又奈何?”
明熙哼了一聲:“出爾反爾!”
韓耀不語,驟然打開了房門,卻見裴達、謝放、謝燃正好駐步門前,擡手欲敲門。韓耀挑眉,目光緩緩劃過衆人:“謝將軍、謝校尉,來得這般的早,可是有事?”
謝放拱手道:“阿熙徹夜未歸,裴管事着實擔憂,不得不一早前來打擾韓大人。”
裴達看見韓耀驟然一驚,臉色變了變,好半晌才幹笑了兩聲:“原來是阿耀郎君來了,奴……我說是誰呢?阿耀郎君,可曾看見我家郎君?”
韓耀撇了眼裴達,冷笑了一聲:“你家郎君我是沒見,但你家娘……”
“裴叔!裴叔!我在這裡!”明熙急聲打斷了韓耀的話,“阿燃快來,我腳扭到了。”
裴達也沒心思應酬韓耀了,呼天搶地的朝裡面跑:“怎麼好端端的扭到腳了!我說讓你和阿燃郎君一起,怎麼竟是一個人在此啊!可讓人以後怎麼放心讓你出來……”
謝燃拱了拱手,沒有說話也擠了進去,一時間,門口處只剩下了謝放與韓耀兩個人,面面相覷,相對無言。
謝放爲裴達、謝燃的失禮,有些尷尬,拱手道:“韓大人休要見怪。”
韓耀撇了謝放一眼,隨意的拱手道:“不怪,我與她們相識比你早了許多,何須大將軍來賠罪?”
謝放眸中露出些許訝然來,挑了挑眉:“某何時得罪了韓大人?”
十月底,帝京迎來了今年的第一場雪。
自九月二十九那日,陛下下旨勒令太子閉宮思過。景陽宮的光景一日比一日的冷清,往日裡走來走去忙個不停的宮侍,一夜之間都不見了蹤影。地上堆滿了枯枝殘葉,因無人灑掃的緣故,一日日的腐朽,透着陰森破落之意,整座宮殿看起來比冷宮還幽靜破敗一些。
正是傍晚時分,一日火牆燒最暖和的時候,雖如此,因皇甫策十分懼冷的緣故,屋內的四角,都還放着火盆,一側的紅泥暖爐上,冒着水汽。
外面看起來早已敗落的景陽宮,在皇甫策所居的正寢半分不顯,一干擺設所用,都是宮中供奉最好的。窗外雖是大雪紛飛,屋內溫暖如春,因不用上朝理事,皇甫策頗能享受這段悠閒時光,順便安安心心的調養了身體。
這個月柳南極爲用心的爲皇甫策調養,但到底體質不好,二十九那日暈厥在太極殿裡,剛一入冬受了風寒,這些時日精神看起來不錯,人卻消瘦了不少。
此時,皇甫策身着米色闊袖長衫,眉宇舒展的倚在貴妃榻上,漆黑柔順的長髮隨意披散着,一雙鳳眸微微挑起,白皙的下巴與嘴脣,在散落的長髮間若隱若現。他的目光落在了棋盤上,瑩白如玉的手指,無意識的撥弄着桌上一株開得極爲可憐的蘭花,
柳南看了一會,甚覺心疼,期期艾艾的開口道:“殿下,咱們就兩株蘭花。那一株殿下澆水太多淹死了,這一株奴婢養的精細,好不容易開了花。奴婢估摸着放在屋裡,多少有些水汽,又是火牆又是火盆,太過燥的慌。殿下萬一再摸死了,當真是一株都沒有了。”
皇甫策並未擡眸,不以爲然:“死了,再去搬幾株就是了。”
“哪那麼容易啊!這兩株也不是白給啊!貴着呢!如今誰將咱們當會事,個個都是見錢眼開的東西,拿捏尚且來不及,哪裡會白白給咱們東西。外宮的宮侍都跑沒了,也沒一個人過問。如今這屋裡的擺設,都是咱自己的。這火牆和炭火,那樣不是買來的……”柳南話說到一半,狠狠的打了自己一個嘴巴,“這不是陛下還在生殿下的氣嘛,大家不敢朝殿下這裡湊,一下冷清了許多。”
皇甫策眼眸都未擡,彷彿一點都不在意:“你第一日入宮嗎?這般的事,不該早就想到了嗎?”
柳南見皇甫策不甚在意,輕舒了一口氣:“還真是第一次經歷,以前跟在娘子身邊,雖也遭受些冷落,可她那脾氣,您又不是不知道,即便再沒落,也不是誰都敢拿捏的……”
皇甫策擡起眼眸,一雙鳳眸黑黝黝的,沒有半分情緒看向柳南:“柳總管的意思,孤連個娘子都不如了。”
“哪能啊!這怎麼一樣啊!貴妃娘娘和殿下都是極和善的人啊!哪裡會真的和一個娘子計較啊!陛下看似寬容,實然對殿下心有介蒂,皇長子這就滿月了,陛下擬旨大赦天下,對誰都是寬容的緊。偏偏對您嚴苛,這一個月不到,斥責您的旨意連下了三道。宮中又都是些見風使舵的小人!”柳南磕磕巴巴的終於將寬心的話說完了,到底心裡還是沒有底氣,不住的偷看皇甫策。
皇甫策也沒有真的生氣,垂了垂眼眸:“外面可有什麼消息?”
柳南垂下眼眸,輕聲道:“能有什麼消息,宮禁森嚴,誰能給咱們遞消息。”
皇甫策側了側眼眸,抿脣一笑:“是嗎?王家就沒有傳一點消息進來嗎?別家呢?如今柳管事也算豪富一方了,宮中缺銀錢的人還不夠多嗎?”
柳南偷看了皇甫策一眼:“呵,誰都知道奴婢是殿下的人,要緊的事,拿錢也買不來的,那些個雞毛蒜皮的小事,殿下也不見得有心思聽。”
皇甫策動了動棋盤:“如今正得清閒,說來聽聽,只當消遣。”
柳南吭嘰了半晌 ,開口道:“奴婢也想打聽打聽王二娘子的消息,可王氏確實沒有半分消息傳進來!”
皇甫策面上沒有半分起伏,但捏着棋子的手指微微一頓,轉眼即逝,開口道:“是嗎?”聲音也沒有半分起伏,彷彿當真一點都不在意一般。
柳南垂着眼眸,自然也沒看見皇甫策這細微的動作:“聽說王二娘子自幼得教於祖母,祖母乃謝氏旁支,正經的南人。我們大雍雖不拘這些閨門之禮,但南樑最講究這些,王二娘子比別人矜持一些,也屬難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