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鉞放下茶盞:“陛下總要回頭的。”
泰寧帝笑得更大聲了:“是啊!不管多久,人都要回頭啊!你也不要太刻板了,這太極殿被朕規整的跟鐵桶一樣,不管怎樣都不會傳出去半點風聲。朕的大將軍一直繃着,朕都替你累得慌。”
高鉞沉默了片刻,輕聲道:“末將歷來如此……方纔進門時,看見太子候在殿外,不知是何緣故?”
“太子自己要盡孝,朕還能阻擋不成?既然要盡孝,自然不能只做面上的功夫,讓他跪着抄寫經書以示心誠,到時要送去寺廟,供奉起來,給先祖及先皇祈福。”泰寧帝不以爲然道,“說起來這般的事,被人知道了總也不好,太子在朕面前是小輩,但在朕之外,他還是萬人之上的太子。不過朕也放心,如今後宮防衛交給了你,這不該傳出去的定然傳不出去。”
高鉞擡眸正色道:“陛下放心,太極殿內外守衛已加了三班,都是身家清白的人。夜間也有倒換,不會有所鬆懈倦怠。外宮更是守衛重重,莫說是人,連一隻飛鳥都不會飛進來,總歸不會讓陛下與敏妃娘娘擔憂受驚。”
泰寧帝抿了一口茶水:“看看這草木皆兵的謹慎模樣,當真是比朕還盡心盡力。朕知道,你是個務實的,像你這樣一心辦事的臣子,如今也不多了。朕大病了一場後,這朝中人心一直不穩,昨日朕特意將你父親叫來,爲視榮寵與信重將太尉之職給了高氏,你可知道?”
高鉞點頭:“知道,昨夜父親在家中等至深夜,特地與臣說了此事。”
泰寧帝抿了抿脣,側目道:“哦?除此之外,你父親可還有別的交代?”
高鉞擡眸望向泰寧帝,許久許久,點了點頭:“父親讓我最近少往東宮跑,專心給陛下辦事。”
“呵,當真是個見風使舵的好手,前不久不是還讓你多去東宮,如今什麼苗頭都沒有就又換了主意。你父親什麼都好,可惜少了份忠勇耿直,只怕這也是在你祖父去世後,皇兄不曾重用他的緣故。”
高鉞不好議論自己的父親,垂眸道:“祖父去世時,只囑咐父親守好家業,不要冒進,倒是也不曾苛求父親建功立業。”
“還是你祖父瞭解自己的兒子,看的長遠,可惜你父親總也不明白,不過若無他孤注一擲的臨陣倒戈,恐怕也沒有朕的今日。說起來朕還欠着你家一份天大的人情,如今給了他太尉之職,雖不能掌兵,但該有的榮耀一點都不少,也算是光耀了你高氏門楣,只當欠了你家的還給你家罷了。”
高鉞蹙眉:“食君之祿,擔君之憂,君臣之間哪有誰欠誰的事?既是父親當初選擇了陛下,我高家自然也不會再有其他選擇,只要陛下在位一日,末將定保這帝京安穩無恙!”
“哈哈哈!朕果然沒有看錯人,如今帝京裡多是狗苟蠅營之輩,你這般不通俗務的木頭也算奇葩……”泰寧帝雖如此說,但望向高鉞的目光,越發的滿意了,“你知道那些人慌慌忙忙的跟沒頭蒼蠅一樣朝朕這裡撞,都是爲了什麼嗎?”
高鉞緊緊抿着脣,沉默了片刻,纔開口道:“想是與東宮有關,近幾日已有朝臣陸陸續續彈劾東宮擅權,不尊禮法。”
泰寧帝點頭:“自然與東宮有關,可如今的彈劾只是個試探,他們都在等朕的態度,給朕鋪好臺階,好讓朕一步步的走過去,給東宮一個措手不及。你猜猜,敏妃腹中孩兒,是男是女?”
高鉞正色道:“這般的事如何能靠猜測?陛下大可不必爲此憂心,是男是女,本是天定,都是陛下的骨肉至親。”
“是啊,骨肉至親,原本朕在這世上僅剩的骨肉至親,也只有太子一個,如今蒼天垂憐又多了一個。雖說手心手背都是肉,可到底也有個親疏遠近。太子本就對朕有心結,謝貴妃之死雖與朕無關,只怕太子不會那麼想,如今朕還掌着兵權,萬事都好說,若有一日……朕與敏妃的孩子又當如何?太子會不會想到骨肉至親這四個字呢?”
高鉞沉默了片刻:“罪不及稚兒,太子不是個沒有心胸的人,陛下當初的仁慈,太子不會不感念,萬不會如此對待一個稚兒。至於謝貴妃一事,臣相信與陛下無關,那時所有人的性命都掌握在陛下手中,若是陛下想要謝貴妃與太子的性命,在那時許多人都會拍手稱慶,萬不用如此麻煩的,專門去放火。”
“好個罪不及稚兒,可嶺、楚、趙,三王滿門,哪一家沒有稚兒,哪一個不是朕的骨肉血親?可有時候這些東西,在皇位權勢面前,薄弱的還不如一張宣紙。那時朕彷彿被迷了眼,不管誰來勸說,竟是連一個都不肯放過。”
“我與幾位皇兄,幼年一同在宮中長大,他們雖待我算不上多好,也不見得有多壞。朕在那之前,從沒想過有一日會取他們的性命,甚至連襁褓中的稚子都不肯留下。直至朕殺入京城,坐在那至尊之位上,年少太子那惶恐不安的眼眸,才讓朕大夢初醒,自己都出了一身冷汗……可見權勢皇位都能迷人心智。”
高鉞輕聲安撫道:“往事不可追,與其想那些已發生過的事,不如多想想以後,陛下正值盛年,這些時日的將養,已是大好。不管如何,這總是好事!”
泰寧帝站起身來,拍了拍高鉞肩膀,輕聲道:“朕要聽實話,若給你選擇機會,你希望敏妃的這個孩子,是女還是男呢?”
高鉞沉默了許久許久,緩聲道:“末將希望是個公主。”
泰寧帝怔了怔,看了高鉞片刻,大笑了起來:“好好好!可真是好膽量啊!時至今日,只怕也只有你敢在朕面前說這般的話了……”
亭內是一片沉默,不知過了多久。
泰寧帝嘆息一聲,開口道“朕也想是個娘子,若如此,朝中一切暗流都不會浮到檯面上來。不管怎樣的陰奉陽違,最少能像今日這般平靜。朕也必將她捧在手心裡,養得驕縱跋扈耀眼奪目的,最好如明熙一般。”
“可他若是個男孩,朕也該傾盡全力的保他護他,朕已活到了這個年紀,能得到的都得到的,該有的不該有的都搶了回來。若蒼天肯垂憐……當真讓朕有了血脈子嗣,誰又不願拿一切去換呢?”
高鉞垂首:“末將雖尚未成家,但陛下的心情,多少也能明白幾分。末將說希望是個公主,並非是針對陛下……只是覺得如若是公主的話,她今後的路會平順許多。若是皇子,即便有陛下護佑,這一生必將披荊斬棘,經歷種種難以想象的事吧……”
泰寧帝安撫的拍了拍高鉞的肩膀,將一枚令牌塞在高鉞的手中:“不用多說,朕明白你的心意,造化弄人,誰又會真的預料今後呢?這個你好好的收着,從今以後,朕將這大雍宮,這帝京的都交付於你了。”
高鉞注視着手中的令牌,竟是禁軍統領的兵符:“陛下!顧統領兢兢業業,何故……”
泰寧帝冷笑了一聲,擡手打斷了高鉞的話:“朕知道他是個盡忠職守的好臣子,當初翠微山之行,顧統領可是特意同你換了幾日的班,跑去給太子殿下請安問好。他有這份忠心,朕又豈能不成全他?放心好了,顧統領如今也算是高升,不會對你有什麼怨氣。”
高鉞斂目道:“陛下有命,自不敢辭,末將也不怕顧統領有所怨氣,只是這樣平白架空了顧統領,只怕貴妃娘娘那裡不會善罷甘休,如今陛下在宮中看似有恃無恐,但後宮之中,貴妃娘娘經營多年……末將已掌了城門護軍,也兼顧了禁軍副統領一職,實然有沒有這個兵符,只要陛下有令,末將必不會有負皇命……”
“話雖如此,可許多事都要名正言順,不是你的事,是朕對顧澤中有了嫌隙。往日裡朕孤身一人在這宮中,無甚可怕的,貴妃所要的一切,只有和朕在一起,她纔會得到的更加的名正言順。是以,不管榮貴妃如何折騰,如何籠絡太子也不過是爲了一條後路,朕可以不計較。”
“但今時今日,朕已有所牽掛,也有了禁忌,無論如何都不敢將身家性命再交付於慕容氏。可放眼整個朝廷,朕又能真的相信誰呢?”
高鉞正色道:“陛下不必如此不安,放眼整個朝廷,大多都還是忠於陛下的臣子。”
泰寧帝側了側眼眸,看向高鉞片刻,垂眸冷笑:“呵呵,如今還說什麼忠心?只要是忠於皇甫家,不管忠於誰都能稱個‘忠’字。你父親當初助朕良多,可若太子此時能付出更高的籌碼來,說不得也能故技重施的。王氏這樣的士族門閥是最不可靠的了,若你永遠高坐皇位,也許他們永遠翻不出大浪來,不過是爲了宗族利益有所隱瞞罷了,但若是皇位有所閃失,朕能穩住尚好,若不能穩住,只怕第一個落井下石就是王氏!”
“慕容氏自不必提,皇長子也好,皇長女也好,只怕到了榮貴妃手裡,都得不了好去。敏妃溫順膽小,榮貴妃自來心狠手辣,即便放過了皇子皇女,也不會放過敏妃。陳氏如今已出了未來的太子側妃……這世上,最可怕的是人心善變,陳氏若再有些權勢,即便太子妃之位,也可搏一搏的。”
“謝氏乃太子的母家,又有謝貴妃的一條人命在,無論如何都要被要雪藏了,若一朝得勢,即便是太子願意放過朕與那孩子,謝氏都不見得願意給朕一條路走。還有那些武將,朕從王府帶出來的,哪個都是資歷不夠。算來算去,也只有你。高氏一族歷經三代,你年紀輕輕軍功累累,且爲人正派,朕信得過你。”
高鉞能從泰寧帝平波無起伏的話語中,聽出許多恐懼以及失望來,可幾次張嘴卻不知道如何開口安慰。許久許久,高鉞沉了一口氣:“陛下放心,不管怎樣,末將都不會讓這帝京亂起來,誓死保護陛下與……敏妃腹中孩兒!”
泰寧帝輕笑了笑,似乎一次說了太多的話,眉宇間已有些疲憊,臉上也露出了倦色。他揹着手站在涼亭邊緣的位置,一陣秋風吹風,樹隨風動,將泰寧帝一絲不苟的髮髻,吹得有些散亂了。
“子烈,你也來看看。”泰寧帝聲音之中,有種難喻的蕭瑟落寞。
高鉞上前幾步,站在了泰寧帝身後半步,望向一排排的樹叢:“看什麼?”
泰寧帝站在原地許久許久,久到高鉞以爲他不會回答了,卻聽到極輕的喟嘆:“起風了,也不知是那樹在動,還是風在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