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連續幾天喝水嗆着吃飯噎着的日子以後,我終於意識到不能再放任事態嚴重下去了,因爲方纔做了個夢,一個身着綠衣裳的女子被人打得頭破血流,嘴裡還苦苦喊着‘是我該打’之類,這本不打緊,但她頭一擡,那張臉實在是太熟悉了,害我沁了一身冷汗。
反覆思量了下,夢境果然與現實是反的,那斷然不是我,想我堂堂宋賢樓主,向來只有欺負別人的份,何至沒落於此。
眼下,春月朦朧,透過淡薄的雲層傾瀉在窗臺上,清清冷冷。
我隨手披了件緋色的長衫,坐在梳妝檯前,以手支着下巴,開始琢磨多日來一直沒有底的事,比方說飛走的青鳥爲何數月未歸,比方說怎樣讓宋賢樓一而再地揚名立萬,再比方說,公子華沐爲什麼執意要留在宋賢樓。
當日傅昱一擲千金,我卻找不到第二個樓主讓他有幸得見,權宜之下只好安排頭等廂房讓他暫且住下。原以爲傅昱因爲被我耍弄而不暢快,圖了心理平衡,住幾日就會離去,誰知一晃眼四五天過去了,他好吃好用,竟是半分要離去的意思都沒有。
耳聞姑蘇傅氏是一脈單傳且世代爲商,尤其是傅昱他爹老來得子,對膝下更是寄予厚望。不僅讓傅昱從小習武,還兼顧文學修養,聽說請的先生不是別人,正是曾經的太傅大人。
這樣的富家子弟怎會在乎區區五百兩,就算是想要換換野味也該去街頭左轉的包子鋪吧,撇開別的不說,傅昱一來就指明要見樓主我,莫不是閒雲野鶴得無趣了,也想謀個一官半職做做?
我百思不得其解,爲此特地跑去問過許鳴:“傅昱其人怕是言過其實,華沐公子怕是不過爾爾?”
許鳴闔眼假寐,過了半晌方纔不輕不重道:“小末,你所聽到的傳聞是怎樣的?”
其時正巧用膳,我學着曾見到的那個說書先生,將一雙筷子當作驚堂木‘啪’的往桌上摔:“傅昱其人真乃翩翩濁世之佳公子也。”
許鳴欠欠了欠身,道:“眼下佞臣當道,可否謂之濁世?”
時蔡京爲首的六大“賊人”在廟堂之高興風作浪,人間疾苦,民不聊生,直接導致我宋賢樓生意大不如前,我頗爲贊同地點頭。
許鳴支起身子再問:“公子華沐可是卓姿風流、文雅端方?”
傅昱確確實實生的一副好相貌,讓我嫉妒讓我恨。我咬牙,再點頭。
“這不就是了。”許鳴一派淡然超俗地起身添菜,末了,擡眸看我,“可還有甚不明之處?”
我頓時瞭然。
許鳴是宋賢樓的管事,心思縝密,料事如神。逢今亂世,我大宋甚至金國都派了不少能言會道的干將謀士來做說客,願以重金聘許鳴共謀天下,皆被他拒之門外。
而堂堂此人,又正正是我的授業恩師。
據說,我的恩師有經天緯地之才,神鬼莫測之機。如我等鼠輩出生之時既無日月星辰之變,也無五行災異之象,而我恩師出世之日,天降鴻運,喜鵲銜彩雲而來。
因着這層關係,我對許鳴佩服得更是五體投地,樓中大小事有何不明之處只管問他即可。
想來被我大宋千萬子民傳爲神乎奇乎的俊傑彼此之間都相互生出一種惺惺相惜之感,如若不然,爲何傅昱明明有備而來,但許鳴卻以如此平常心待之。
我一念至此再看向窗外時,才頓覺時間過了不少,窗外曉霧將歇,天色泛亮,與此同時外間開始有窸窸窣窣的響動。
聞聲,我暗自竊喜。
若不是被噩夢驚醒,我是斷不會這麼早起的,自然從不知道許鳴給大傢伙定的作息時間。想來,宋賢樓自我打理後,夥計們的幹活積極性是空前高漲。
宋賢樓括天下之絕含古今之勝,在汴京成名許久,若要問它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出現在悠悠衆人口中,那幾乎是無人能答得上來,只彷彿從它拔地而起的那一刻起,就已經深深吸引了四方來客。我樓在湖之東,面朝南山,內飾別出心裁,外觀恢宏氣魄。樓頂有五角,各佔一獅,成勾回之勢。建成之初便有卦者言,此樓能攬天地之靈氣聚日月之精華,若用作廟堂之事,賢能才俊紛沓而至;若拿來經營商道,則三年成其大家。
細細數來,自打當這樓主後,我確實招攬了不少時下的青年才俊。譬如已經晉升爲吏部侍郎的王將士,再如上上回的文試狀元郎……如果能在這等基礎上添一筆姑蘇傅氏,那顯然是一番驚天動地的作爲,起碼此後,吾等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是黃金。可若要籠絡傅昱便得下一番苦功夫,就算只看在黃金的面上也不能勉強了他。
到底是怎樣的官職才能讓他這樣的人甘願被驅使?
縱然宋賢樓在汴梁成名數年,這等案例大概還是頭一樁。我有預感,憑我一人之力即使爛頭焦額都想不出拉攏傅昱的良計,正打算穿戴好去找許鳴商量,“小末――”突然門被輕輕叩響。
我怔了下,許鳴久居別院,通常不是有大事發生,是不會主動找上來的。我慌忙起身換衣,邊走邊將頭髮撩下兩縷,試圖遮住眼角的青印。
所謂大事,一是天崩,二是地裂,三是天崩地裂。
許鳴跟我說的這件事,果然讓我聽了猶遭雷劈。
他說:“九爺派人差消息來,說是奉詔三日即回。”
我正待竊喜,他嘆了口氣又補上一句:“聽聞金國有位初越公主仙資玉質、備受寵愛,今年恰到了婚嫁之齡,而我大宋又一直有意同金國結秦晉之好……不知這一道聖旨是否有關於此。”
我將嘴角揚起的笑容硬生生剋制下去。
春風溼意,浮雲豔月。
我卻彷彿在這一刻聽見心裡有什麼碎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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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鳴握住我絞在一起的手,關切道:“你還好吧,手怎的這麼涼?”
我忙抽回來,藏在袖中:“好,好得很,先生切莫擔心。”
所以說,即便九爺對許鳴也必是以禮相待、不敢有怠。
我之真心,樓上樓下統共只有許鳴一人看得真切,當真不冤枉我叫他一聲先生。
樓裡的夥計都竊以爲我與許鳴是情投意合,坊間也有聞,說許鳴正是因爲宋賢樓主我才屈就留在這裡甘心當一名管事,不然以其才華跟誰不是飛黃騰達。然事實上許鳴爲何留在宋賢樓我不知道,但我之爲樓主不是女承父業更不是有甚過人之處,卻簡簡單單因爲九爺的一句話便遠從家鄉臨安跋山涉水奔來。
徽宗第九子,當今康王。
如宋賢樓這般括天下之絕、含古今之勝的曠世之作正是出自九爺之手。
而那個人烏絲如墨,明眸如燈,有着我所見過世上最清冷的錦心繡腸。
猶記得九爺帶我第一次踏入汴京的情景。
時正逢燈宵佳節,迤邐風光,氣序清和,我和九爺同車進城。疾風捲簾,乍的滿目繁阜。那是我第一眼見着汴京,大小街市錯落,雕車寶馬競相往來,柳陌花衢、青閣畫舫數不勝數。他指着都城最奢華的建築對我說,“看見了嗎,我要把它交給你打理。”
許鳴掌心的暖意透過衣袖層層傳來,漸漸讓我從回憶中晃過神。
我轉過臉朝他慘淡一笑。
我與許鳴朝夕相對數年,向來以師徒名分自居,從不刻意保持所謂的男女距離,此番我倆談論機密之事自然更是肩比着肩、手貼着手。這在外人看來,卻甚如耳鬢廝磨恩愛纏綿。
恰恰,傅昱便是這樣的外人。
對面的門一開,整條過道照進晨光,傅昱手執墨笛,饒有所思的望着我們,黑亮的眸子裡閃過一絲我猜不透的幽遠意味。
許鳴淡然地瞥了他一眼,再定定地看了看我:“我房裡還有一些賬本沒有過目,近兩日樓裡的生意是越來越慘淡了,但總歸還有些事要做。”
我會意忙接口道:“那就不叨擾先生了。”
許鳴點頭,彆着手緩步離去。
誠然我是真的不知道傅昱住在對面,不知道之前與許鳴的談話有沒有被他聽了去。我壓下心底的疑惑,拱手迎上去:“華沐公子起早啊。”
他抱手靠在門柱上,眉角揚起,燦然笑道:“樓主早。”
我此時無話可說,只隨意地訕笑兩聲,他一雙烏瞳卻對我細細打量起來。
“能將許先生收爲己用,樓主好本事啊。”
“呵呵,本樓主與許先生,緣分罷了。”我摸了摸下巴,再笑。
他聞言亦是莞爾,低頭看向我,道:“昨夜收到家父書信,要求在下不日即返,此番正打算向樓主——”
“辭行是麼?”我心頭舒了一口氣,佯裝遺憾道,“可惜本樓主與華沐公子是一見如故相逢恨晚啊,但既是令堂出面,本樓主實不能再強行挽留,望公子一路順風。”
他低垂着眼睫掩去眸子的異光:“其實傅某此番是希望樓主能親筆書信一封,告知家父,傅某早已離開宋賢樓了。”
我頓時警覺,再看傅昱卻彷彿他全身上下都透露着陰謀的氣息:“這是爲何?”
“家父年邁,想將一方基業都交予我,所以着急差我回去。”
我更詫異了,一般人如我等,不是天天都期盼有此等好事降臨的麼。
“若要接手家業必要先成家,這是我傅家祖訓,所以傅某此行是爲尋一心人,然而家父卻做主給我在姑蘇定了一門親事,傅某這纔出此下策,還望樓主成全。”說着,他目光漸漸黯淡下去,眉尖輕輕蹙起。他生得這般好看,即便在眉尖鑲上憂思也絲毫不減銳氣,但縱然我心有不忍也不能拿宋賢樓的宏圖偉業來嬉鬧:“這……俗話說清官難斷家務事,何況本樓主與華沐公子無甚親眷關係。”
“我以爲坊間傳聞不足爲信,現下看來也不全是人云亦云。”傅昱雙目炯然,手執短笛,危險的氣息緩步逼近,“不知樓主和許先生打算何時成就好事?”
傅昱這是實實在在的威脅,我若是不從,他就將我與許先生的事情公諸於衆。這本只是坊間傳聞,但一經他傅昱之口便會成爲無人不信的事實。待到他日我要婚嫁,許鳴娶妻,便極有可能落下話柄。由此可見,這本沒有的事傳出去,實在是有損許先生名節、有損本樓主風範、有損宋賢樓聲譽……
我就知道,許鳴說的都是對的,他從沒有錯過。
他說我這麼着急斂財總有一日會惹上麻煩的。
果不其然,我爲了五百兩黃金,將宋賢樓未來的命運福祉就這麼,賭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