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外寬闊的大廳,一塵不染的地面,雕刻着複雜圖案的柱子頂着高高的屋頂,雕欄畫棟金碧輝煌,富麗堂皇美輪美奐。或許因爲窗戶緊閉的原因,室內的光線並不明亮,牆上的燭光一閃一閃在地上投下黑漆漆的陰影。
挨着西牆的書桌後,一個着華服身材偉岸的男子面對着牆壁而坐,全身隱在黑暗之中,一動不動不知道在想着什麼。
書桌前一個全身着黑色夜行服的男子單膝跪地,低垂着頭,一動不動不敢開口打破這難以承受的壓抑。
良久,坐着的人轉過身來,端正威嚴的臉上面無表情,目光銳利的看向跪着的人,“她還好嗎?”
“回主人的話,小姐她……幾天前毒發了。”黑色夜行衣的男子抖了抖,終於顫顫巍巍的將要表述的話說了出來。
華服的男人猛然一拍桌子,沉下臉,陰雲密佈在他微有皺紋的臉上,“李墨白到底是怎樣照顧她的?你們都不要命了嗎?”
“主人恕罪,實是……。”黑衣人完全跪下來,頭捱到地面不敢動一下,身體如篩穀子一般抖着,囁嚅着不敢再將實情說出來。
要是被主人得知小姐其實是在妓院裡被李墨白氣得毒發,他們幾個的腦袋恐怕會立時落地。小姐定會護着李墨白,他自然不會被怎麼樣,他們幾個可就危險了,所以他聰明的選擇了沉默。
“解藥找到了嗎?”華服男子意識到自己一時失控,聲調放輕了些,然而語氣裡自然而然的霸氣還是讓黑衣人大氣都不敢喘一下。
“沒。”明明是夏天,黑衣人卻覺得從腳底升起一股寒意,一直順着脊樑直衝到腦海。此刻黑衣人恨不得自己是個啞巴,這樣就不用忍受自家主人眼神的凌遲了。
一個白玉瓷杯被狠狠的摔在黑衣人的面前,碎屑四濺,有不少的碎片劃在黑衣人的身上,立時有血絲從傷口處滲出,黑衣人咬緊嘴脣,沒敢發出聲音。
“東方雲齊那,可有動靜?”華服男子再次收斂起自己的脾氣,耐着性子問,看他那已經很不耐的表情,估計耐心已經到了極限。
黑衣人長吁口氣,伸手摸了把頭上的虛汗,微微直起身來,維持着恭敬的表情,“回主人的話,小姐的墳墓有被人再次掀動的痕跡,左相該是察覺小姐的假死,目前按兵不動。”
“哦?”華服男子揚起意味深長的笑容,銳利的眼裡都染上幾分笑意,“怎麼發現的?”
“小姐曾在京城的街頭與太子殿下以及左相的公子東方吟偶遇,東方公子該是認出小姐,起了疑心。”黑衣男子答得仔細,心裡稍稍鬆了口氣,總算有一個他能如實回答的問題了。
華服男子笑容微僵,臉上溢出名叫懷念的神色,“她們,長的像嗎?”
黑衣男子愣,半響才反應過來主子是在問小姐與小姐的母親,斟酌一番才答,“簡直像是一個人。”
華服男子首次露出真正的笑容,頗爲自豪的神情,語調輕快,“她,很美吧?”
黑衣男子再次斟酌一番,決定避重就輕的轉移話題,“主子可要去見她一面?”
華服男子瞬間收斂起所有的情緒,露出諱莫如深的神色,對着黑衣人擺擺手,“按照計劃行事。”
黑衣人點頭稱是,身影一閃極快的消失在大廳,廳內頓時陷入沉寂,華府男人再次轉過身去,整個身影隱在黑暗裡,將右手伸向虛空,想要抓住什麼一般,卻只餘一手的寂寥。
左相府的大廳內陽光充足,大理石的地板被陽光襯托的晶瑩剔透,反射出柔和的光線鋪在在室內的桌椅上,使整個大廳看起來通明透亮。
主座上坐着的中年男子正是東方雲齊,依然是一襲靛青色的長袍,眉梢緊皺,眼眸微閉,眼臉周圍皺紋褶皺出深深的溝壑,聲音冷冷,“確定查清楚了嗎?”
“確實是一座空墳,開棺時我親眼所見。”回話的是東方雲齊的四子東方吟,一襲黑色的衣衫,眼若明星,脣角緊抿,一臉的愁緒。
“果真沒死呢?”東方雲齊冷笑,聲音冷若冰霜,“她的女兒,果然也不是可以輕視的人。”
“父親!”東方雲齊焦急的呼喚,聲音裡略帶不滿,“雲姨是個很好的人。”
“一個蕩婦,會是好人嗎?”東方雲齊睜開眼睛,眼裡的眼神冰冷,即使是在看自己得力的兒子也沒有一絲溫度。
東方吟氣憤的站起來,身體微顫,滿眼怒火的看向自己父親,“雲姨已經被您逼死,還不夠償還嗎?”
“償還?”東方雲齊再次的冷笑,“她死的那麼簡單,如何算是償還?”
“小梨還是個孩子,她是無辜的,不該淪爲你們鬥爭的工具。”東方吟激動的吶喊,聲音裡滿是痛苦的神色,腦海裡閃過自家妹妹笑語嫣然的單純表情,心裡更是沉痛。“她是您的女兒。”
“她是她的女兒,不是我的。”東方雲齊揚起諷刺的笑容,伸手製止自己兒子的話語,冷聲下了結論,“按原計劃行事。”
“父親!”眼見自己的勸說沒有一絲作用,東方吟急了,對着自己父親的背影堅定的開口,“無論你們要怎麼做,我一定要保護她。”
是的,我一定要保護她。
當年,在他還很小的時候,總是喜歡跑到雲姨的院子裡去看那滿院的紅梨,尤其是春天的時候,那滿院的紅霞端的是耀眼,見過之後他此生難忘。
雲姨是一個溫柔的人,總是輕聲細語的跟他說話,笑起來特別的好看,滿院的梨花加起來也抵不過她的一個笑容。雲姨的手藝也很好,梨花糕、梨花釀、梨酥……雲姨去世後,他再也沒有吃過那麼好吃的東西了。
他小時候不懂,爲什麼早上還好好的走動着人,爲什麼早上還對着他笑的人,卻突然躺在牀上不會動彈,無論他怎麼哭叫,雲姨都不再理他。以前,但凡他一掉眼淚,雲姨總是會抱着他安慰的。
後來,長大了,才終於明白,天底下有所謂死這一回事。雲姨的相貌逐漸在腦海裡模糊,她的話卻逐漸的清晰,他記得那天早上,雲姨鄭重的問他,願不願意照顧自己的妹妹?
他記得他答得響亮,願意,願意,我願意。
他回答了三次,一次比一次大聲,雲姨笑的很開心,說以後就把女兒交給他了。
是的,雲姨把小梨交給他了。可是他膽怯,面對着那扇緊閉的鐵門,他沒有踏入的勇氣,他更沒有反抗父親的勇氣。
整整十年,他從來不曾去看過她一眼,她摔倒了也好,她哭鼻子也好,她生病了也好,從來都不曾看過她一眼。
當她的屍體出現在眼前時,他整個人似被雷劈成兩半,生生的體會了一遍,什麼叫生不如死。才真正的明白過來,什麼是心痛,什麼是心碎,什麼是後悔?
然而,再怎麼痛徹心扉,一切還有用嗎?
身爲哥哥的他,到底曾爲自己的妹妹做過什麼?
當她的屍體被席子一卷,丟到那亂葬崗時,他是否有阻攔?
當她被好心人掩埋,他是否曾爲她掬過一捧土?
當她的靈魂無依時,他是否有爲她引過一次路?
他沒有,明明這些他可以做到,明明只要一開口就可以解決,可是他沒有,他什麼都沒有做。
明明,明明答應了雲姨的,可是他什麼都沒有爲她做。
酒樓那一眼,他以爲自己出現錯覺看到了雲姨,她們是如此的相像,他幾乎懷疑起自己的眼睛。可是她的表情不同於雲姨的溫柔,她的表情是安靜的,帶着一絲絲遺世獨立的味道,嘴角的笑容卻是燦爛的,那麼溫暖而甜蜜的滿足。
他幾乎可以斷定,這是一個幸福的女孩,在認出她不是雲姨的片刻,他再次回憶起那個明明相貌不一樣的人,他那個只有一面之緣的妹妹。
只是簡單的一眼,他心裡涌起一股堅定的情緒,眼前的這個女孩,比起那個已逝世的女孩,更像是自己的妹妹。若是雲姨有一個女兒,也絕對是她這般驚世的模樣。
所以,她有難,在無數個難眠的夜晚後悔了千萬次之後,他沒有再猶豫,堅定的站到了她的身側。
東方梨,小梨,我的……妹妹。
只要你有難,不管你在何方,不管我將付出怎樣的代價,我都一定要保護你。
一定會保護你,這一次,絕對不要再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