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結果是,對封建迷信的恐懼,戰勝了對顯金的恐懼。
——陳猜照舊接管涇縣,桑皮紙作坊和燈宣作坊的主管人選十分匪夷所思,皆在衆人意料之外。
“你說什麼?”孫氏一杯熱茶險些撒到手背上,“你說什麼!?”
孫氏身邊的綠衣服丫鬟翠翠義憤填膺地大聲重複一遍,“桑皮紙作坊和燈宣作坊,由老夫人親自主管,二太太協管!”
在自找了第二波衝擊後,孫氏將茶盞狠狠砸向地面!
茶盞頓時四分五裂,熱茶飛濺到翠翠腳背上,灼熱的疼痛感讓翠翠更加厭惡這個決定!
“.我們家三郎跟在舅爺身邊走南闖北的,不說是雞毛麟腳,也是十中挑一!怎麼就看不上了!”
翠翠說着快哭了:素未謀面的三爺今年十八,還年輕,她今年可都十九了,她還能等三爺幾年呀!
翠翠情深意切再道,“這說是蓖麻堂那老太婆主管,可老太婆腿瘸眼瞎,最後說話算話的,還不是二房家的——太太您想想看啊,二爺管老家兒,二太太管宣城,這裡應外合的,咱們陳家最後還得是二房的!”
孫氏如看傻子的眼神看向心腹愛將:誰都知道這陳家鐵定是二房的啊難道翠翠一直奢望她能成爲當家夫人嗎
對她這麼有信心嗎?
對不起,她自己都沒信心,
孫氏忽略掉心腹愛將對長子“雞毛麟角”這種有點子冒犯的形容詞,難得腦竅被打通,任督二脈被注入了不屬於她的機敏,冷笑一聲,“你生氣,一定有人比你更生氣,到時候鷸蚌相爭,咱們嗡嗡得利。”
翠翠疑惑,“什麼叫嗡嗡得利?”
孫氏開啓小葵花胡說課堂,“就是咱們陰悄悄地悶聲發大財,悶聲嘛,就只有嗡嗡的聲音呀。”
翠翠大爲震驚,且受益匪淺,表示,在讀書人出身的孫氏身邊自己頗受薰陶,明年甚至可以考慮下場考秀才。
傍晚時分,孫氏特置下一桌席面與兩壺好酒誠邀陳敷前往。
陳敷很警覺,同時很緊張,“她請我去幹啥?”
翠翠忙道,“與您商量三郎君、四郎君的前程。”看陳敷很防備,又道,“您放心,待吃過飯後,三太太要夜行前往萬佛寺打麻…哦不是,去問經問經!”
聽說不用和孫氏履行夫妻義務,陳敷鬆了口氣。
看到陳敷鬆了口氣,翠翠也鬆了口氣:三太太也賊怕陳敷臨時起意——孫氏就不止一次地說過,這一年多是她過得最好的日子,倒醜不醜的相公不在家,煩了十年的小妾駕鶴西去了,月例銀子按時送達,公婆只注意不太喜歡但不能不尊重的老大媳婦和憨厚老實且皮厚耐操的老二媳婦。
這日子,若是她兒子再有點出息,賀顯金再倒點大黴,陳敷再死得早點,那可真是天上人間了。
話說到此,陳敷還是不太想去。
翠翠壓低聲音,“聽說,三太太晚上準備了剛從淮安府運過來的花螺,如今正是肥嫩的時候。”
陳敷亦壓低聲音,“還有呢?”
“還有兩條龍頭魚,一條給您做成椒鹽的,一條給您熬上豆腐湯。”
陳敷點點頭,“三郎的前程倒也不用她操心,四郎讀書卻從來沒上進過,是要好好討論討論。”席面上,孫氏給陳敷敬了一杯酒,算是前塵往事都在酒裡,率先一飲而盡,拿着空酒杯同陳敷悶道,“…我們夫妻二人,成親二十餘載,我掐尖好勝,你破罐子破摔,都不是啥甚鳥,吵吵鬧鬧、恩恩怨怨數十載,今天我要說句實話——你娘作踐你是骨子裡帶出來的習慣,你幹得再好都變不了,寧願把店子都給了老二兩口子,也不給你半毛錢…”
陳敷陪了口酒,默不作聲。
孫氏再道,“你娘百年後,我們兩靠二哥施捨過活倒沒啥,只可憐賀小娘拼死拼活,連逃難都沒丟棄的小閨女,如今看上去烈火烹油,可一旦老夫人走了,你二哥雖憨實,但不可能像老夫人那樣捧着她吧?到時候,她要吃的苦頭,可比逃難時還多!”
陳敷再陪了口酒。
孫氏見狀,再道,“就拿這次的事來說,就算三郎不合適,顯金總合適吧?她能幹,這麼一年多,大家都看在眼裡——老夫人愣是一個字不提她,寧肯壓在自己肩上,也絕不讓顯金過多染指,這防範之心咧嘖嘖嘖…”
孫氏口水都要說幹了,卻見陳敷屁都不打半個,氣從心頭來,“你個窩囊廢!你被你娘嫌惡半輩子,你兒子你姑娘還要步你後塵,被人防着擋着!實話告訴你吧!你那寶貝閨女在老夫人眼裡就是個夥計!想用就用,用完就扔,到時候隨便配個人,就像給房裡的丫鬟拉郎配似的,那可由不得你不同意!”
陳敷將杯中酒一飲而盡,隨即拂袖而去。
孫氏站起身,企圖掀桌,奈何桌子太重、紋絲不動,便只能指頭戳着陳敷的脊樑骨罵,“孬種!慫包!吃屎吧你!”
翠翠抹了把額頭,有時候兩個人處不處得來真的是緣分…明明是來結盟的,結果,三太太說着說着又跟幹仗似的,反倒還情真意切吵起架來…
真是讓人頭禿。
她和三郎,以後過上日子,肯定不一樣。
……
篦麻堂這則人事調動下來後,顯金前三秒略驚訝於瞿老夫人爲了防她,竟然拖着病體掛帥出征了!
後三秒立刻想通——但凡瞿老夫人再將桑皮紙和燈宣作坊交給她,陳家徹底變成她的陳記指日可待。
當陳家的牌慢慢被洗乾淨,還能叫陳記嗎?
顯金個人無所謂:依據陳猜的本事猜測,她猛起來,能把這些零碎的防備撞個粉碎。
職場上,你做不做這件事不重要,但你有沒有完成這件事情的“能力”更重要。
顯金無所謂,卻聽聞陳敷非常有所謂,甚至氣到連續五日,守在瞿老夫人的篦麻堂白天黑夜不分地高唱“竇娥冤”。
陳家宅子不大。
顯金也有幸在凌晨四點領略過陳敷的歌喉。
說實話,不太好聽,且並不覺得“竇娥”冤,甚至到了街坊四鄰,需要衆籌取其狗命的程度。
今年生員的考試定在七月,即是本月,院試一結束,各縣府又要招生錄人,緊隨而來的是描紅本和紙張生意的旺季。
瞿老夫人手裡拿着來自涇縣的長信,眉間緊蹙,很想發火,但生生倒吸一口氣,將這頓火忍住了。
瞿老夫人將信箋往身邊一砸,氣到胃中翻滾,一張口便是一口濁氣,以打嗝的形式排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