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三順低着頭沒說話。
一旁的高師傅倒是偷偷拿眼覷了眼顯金,正好看到衣袖口子露出來的那雙精瘦纖長的手——這小丫頭算賬做生意是把好手,可撈紙做紙,可不能是靠臨陣磨槍就能成的。
撈紙是制宣紙一百零八道工序裡最辛苦也最難的一道,一簾水深、二簾水淺,一簾水沒身、二簾水破心,且還是掌簾,如若跟着李三順,當個副手,還能有四五分成功的機會,但一旦自己掌簾,如何卡槽、上簾牀、夾簾尺,絕非紙上談兵啊。
十天,能行嗎?
趙德正看這小姑娘面色平靜但神容昂然的模樣,內心竟升起一絲不知從何而來的悔意——這萬一不行,這小姑娘豈不是要被狠狠打臉了?
嗯.說實話,這小丫頭也算不錯的了。
至少,單從感觀上講,就比那時時刻刻笑嘻嘻但有功是他的、有禍大家擔的陳老五,可坦蕩了不少.
顯金真答應下來,趙德正尬在原地,伸手撓撓後腦勺。
趙德正想開口說點啥,卻見顯金已帶着人走出了桑皮紙作坊。
顯金人一走,剛剛不見蹤影的南小瓜朋友伸了個腦袋出來,“哎呀!怎麼走了呀!我剛去巷子口買了兩隻南瓜餅!”
轉頭看自家趙管事還在原地,南小瓜立刻把兩隻南瓜餅塞進嘴裡,囫圇吞下,瞪圓眼睛,“哎呀!您還在這兒呀!我剛吃完!“
趙管事:
他知道,他親眼看見了這出慘劇。
南小瓜當下低頭就要跑,在原地踟躕片刻,對未來女掌櫃的好感突破了對趙管事有名無實的懼怕,張嘴就整頓職場,“您着實不該因她是姑娘看輕人家!人戲文裡叱吒風雲的百安大長公主也是姑娘,怎得就打得了韃靼、驅得了倭賊!“
趙管事背手低頭,走了兩步,往地上啐了一口,“小兔崽子!你懂個屁!”
姑娘,意味着什麼?!
意味着沒見過大市面!
就算進過學堂,就算看得懂那些金貴書,就算會提筆寫兩句酸文,也不代表她懂紙!
不懂紙的東家,就是個外行!
外行帶內行,註定完蛋!
上面人嘴巴一張,底下人乾死幹活,最後全都打倒重來也不是沒有過——那陳老五好歹是造紙世家出身的,他懂制宣紙不易,懂得這一百零八道工序孰輕孰重、孰急孰緩!
這丫頭不過是在李三順的調教下,背過兩頁常識,幹一年兩年可以,大傢伙只見烈火烹油,不見火下虛空;若是這丫頭凡事太過天馬行空,吃苦受累的就是下面人!賺不到錢,受窮捱餓的就是夥計們!
爲何桑皮紙作坊,十八個夥計,二十年,一個沒換,一個沒走?
不就是因爲一則他手上功夫厲害,鎮得住場子;二則他是從底層爬上來的,他知道夥計有多苦——桑皮紙作坊在隆冬臘月會花一筆銀子給夥計們買炭火、買生薑、買豬油,因爲撈紙時整個小臂胳膊要浸入池子裡,一天撈上三兩池子,沒幾天手上就會長滿凍瘡;在三伏暑天,也會給夥計們窖上瓜果、備上綠豆湯、溫水摻鹽和糖當作飲子,因爲在焙房不能開窗,烘紙時不可見風,且焙板比高熱的人體溫還燙
這些都是小事,但當管事和掌櫃的,必須要做!
人,匠人,纔是宣紙的命!
一個小姑娘,沒做過紙,沒吃過苦頭,沒把一百零八道工序走完,她真的能懂嗎!
趙管事抿了抿嘴角,雙手背在腰後,因常年靠在磚混水槽旁腰部作支點使大勁,如今腰桿每逢陰雨天都陰痛得厲害,趙管事一夜未得好眠,眼圈發青,伸手再打一把南小瓜的前額,“我不是看輕姑娘!只是姑娘大多都沒定性又嬌氣”
南小瓜嘟囔一聲,“論起沒定性和嬌氣,陳五老爺,也不遑多讓偏見就是偏見,說再多也是偏見”
趙管事一巴掌打到南小瓜肩上,“不許再去學堂躲牆角聽課了!學到點詞兒就亂用!什麼黃什麼壤!咱做紙的,關種莊稼什麼事兒!”
南小瓜默默翻了個白眼:頂頭上司沒文化怎麼辦?在線等挺急的。
顯金戰書接下,自然要花功夫準備。
正巧卷王鍾大娘的集訓營進展到實操環節,顯金便跟着一塊集訓。
顯金一上手,高師傅的面色就變了,湊攏李三順輕聲問,“賀掌櫃練過?“
李三順目不轉睛地看顯金的手上動作,“快了!力氣要重!整個胳膊沒下去!你是怕水裡有蛇,還是怕這水吃人呀!”一邊分出神來隨意回答高師傅的問題,“知道我們家三爺吧?“
高師傅連連點頭,“知道知道,那個不着調的二世祖!”
對這個評價,李三順表示高度認可,點點頭,“就那二世祖都被這丫頭逼得每一旬至少來作坊上七天工——對自家老爹尚且如此,我們家金姐兒向來不是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的,除卻月終算賬、清倉,這丫頭都在作坊裡,每一道工序都是親自上手做過的。“高師傅啞然,愣了愣,“她她能做來?”
李三順奇怪地看了眼高師傅,莫名其妙發問,“你聰明還是我們家金姐兒聰明?”
高師傅悲憤:這是一個重量級嗎!
李三順轉過頭去,拿目光繼續細摳顯金動作,“你都做得來,金姐兒肯學,她憑啥做不來?”
高師傅想了想是這個道理,於是愉快地接受了李三順這個回答。
李三順看了看顯金的手上動作,僅僅抿了嘴角,沒說後一句話:但是,匠人的時間能夠在一定程度上彌補腦子的靈光,而給顯金的時間太短,這讓比試充滿了不確定。
集訓過程中,顯金在績溪作坊建的那七八個磚混大水槽起了作用,二十人四人一組,分作五組,二人一隊,內分兩隊進行積分制PK賽撈紙——這是鍾大娘設置的第一個淘汰環節。
這個賽制設置爲二十天,以每一隊撈出的紙張積分累計,李三順、週二狗並績溪作坊的瞿大冒管事當評委,以一刀爲單位進行打分,從宣紙的均、色、綿、韌及落筆後的分色、筆觸和層次的表達及放置時長後的色與形爲基準,十分累積制,誰願意加班加點地多做掙分也可,但只一條,一旦出現多於五刀的低分宣紙,即可淘汰,不予置評。
低分宣紙爲低於平均值,即五分,五分以上每跨越一分都是不易,八分以上爲高分段,一天有兩刀宣紙高於八分者,自動加五分。
從根本制度上,杜絕了那些粗糙刷分的玩家。
一羣崽子,立刻凸顯出好幾個陣營——
有平穩拿分的:把那一刀的分都控制在六分左右,每一刀投入的心血都不多,但剛剛夠用,重在量上;
有精挑細刻的:只做精品,每一刀的分都在八分左右,雖然手腳動作稍慢,但能多拿規則之內的五分;
“醬肘子”漆七齊選手確實聰明,吃透了規則,甚至隱約用上了二元一次方程,進行組合刷分,每天保證兩刀及以上的高分宣紙,甚至有時能超水準做出九分的宣紙,但這個指標一旦完成,他就帶着隊友把宣紙的分額控制在了七分左右——依靠組合刷分,醬肘子一隊已蟬聯了將近八天的積分榜榜一。
且當其他平穩刷分的、精雕細刻的組隊累癱時,醬肘子甚至能空出時間打聽打聽卷王鍾大娘——例如,和離書是怎麼籤?孩兒在哪裡長?那天殺的前夫死球了沒等等系列一聽就心懷鬼胎的問題。
這人聰明到了點子上,他誰也不問,問顯金。
夜深人靜,集訓的崽子們都走光了,醬肘子在耳朵邊絮絮叨叨地聒噪,顯金面無表情地對着週二狗搭簾子——是,經過精挑細選,她的撈紙搭子是大病初癒的二狗哥。
狗哥人在江湖,放出話來,“他的掌櫃他來罩,宣紙必須做得好。比試就試輕飄飄,敢問誰敢來擋道!”
難道說單押也算押?
但狗哥對這首絕句非常自信,甚至貼在了顯金一側的水槽上。
顯金:補課本來就煩,低頭一看狗哥的鬼畫符,心裡更煩,再聽醬肘子繞着彎地逼逼逼.
顯金深吸一口氣,“你再多問一句,你今天的積分扣完。”
醬肘子大驚失色,“大家都是來集訓!賀掌櫃如何公器私用、以公報私!”
是啊!
大家都是來集訓!
你是來泡班主任!
這醬肘子就像大學裡聰明又討厭的男生,平時看着不太努力,但績點賊拉高,還愛纏着美女老師問東問西。
顯金撩起袖子,雙手緊握竹簾,屏住呼吸,頭簾水沒身,將小臂手肘盡數沉進裝滿紙漿的水槽中,剛一使勁,顯金便心道不對:她慢了!
她和狗哥的節奏不在一個頻道!
她慢狗哥快,簾子受力不均,就凹凸不平,竹簾上掛起的紙漿就厚薄不勻,自然成不了一張好紙!
顯金挫敗地將竹簾拆下來,拿到紙漿水槽裡洗淨,再看醬肘子,便叉着腰罵,“你纏我有何用!你喜歡鐘大娘你就努努力進陳記呀!再努努力早日升作二道槓和鍾大娘平起平坐呀!你個實習生,現在問什麼問!問什麼問!”
醬肘子哭哭:很難不認爲賀掌櫃是在借題發揮
顯金一通輸出,把做不成紙的怒氣全都宣泄出來,一扭頭便見陳箋方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