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七七一語成讖。
砑光與塗蠟,本身是紙張加工的基本功,但很少有人將這兩項迭加在一起,爲啥?
因爲費功。
四萬張紙,每一張都砑光和塗蠟,非常費工,小曹村不能停掉日常產出,相當於全部的壓力都給到了績溪作坊,績溪作坊新入職的崽兒和從恆記調撥來的十名夥計,頓時感覺到了來自大廠的工作量。
“.這缺德主意到底是誰想出來的!?”
績溪作坊蒸汽升騰,四排肌肉男統一身穿深棕單棉工服,袖子半撩起,右手拿砑石,左手摁淨皮生宣,搓得都要起火了。
煙霧繚繞中,第三排左二肌肉男,將滾圓的砑石往地上一扔,咬牙切齒,“這主意也忒缺德了!這玩意兒硬生生地手磨四萬張呀?!到底是誰腦子發抽想出來的!?”
“我——”
七七七一邊手上無意識地機械做工,一邊雙眼無神地擡起頭,自覺自願把鍋背上。
左二肌肉男喉嚨一塞,埋頭把砑石撿了起來,不說話了——人家都兩道槓了,人都在幹,他好像也沒什麼好說的了.
隔了一會兒,第二排右三肌肉男“嘭”地一聲又把砑石丟了,“媽的!那我們當驢呀?!賀老闆自己咋不幹!”
片刻後,最後一排升起了一顆茫然的腦袋。
“啥?誰叫我?”
前四排統一轉過頭去。
前言口中的“賀老闆”雙眼失焦,兩隻胳膊掄得飛快,快要把砑石鑽出火了。
右三肌肉男:?還能不能在背後愉快地罵老闆了?
這老闆,讓他很難做人啊!當驢子,她也真上啊!
右三肌肉男默默將砑石撿起,埋頭苦幹,幹得兩隻胳膊快要起飛。
投入全部力量搞了將近十來天,每人每天熟練後,約莫能出五十張成品,這還是建立在淨皮生宣是成品的基礎上,產出量確實不算高,在時下,人力成本雖然無法明確折現,計算比例,但有眼睛的都能看出這門生意,人工投入巨大。
煙霧繚繞中,陳敷火急火燎地攥着兩張紙,推開寮房的門簾。
首先引入眼簾的是——二十幾只蟑螂,齊刷刷地低着頭在蒸騰的霧氣中忙碌地搓腳,哦不,做活兒。
陳敷被震驚得連正事都忘了。
眼睛!他的眼睛!
到底什麼時候,工服也換成了這該死的深棕色!!!?
陳敷目光盲目,痛快地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金姐兒你出來一下.”
他不想在蟑螂堆裡,漫山遍野地尋找一隻始祖蟑螂。
一條蟑螂歡快地站起身來,脆生生地應了聲“唉!”,緊跟蹦躂着跟隨陳敷去了廊外。
陳敷剋制住“爲啥你對屎殼郎色有如此沉重的佔有慾”的提問,抓緊時間談正事,將手中的紙放到顯金手上,“.街上小作坊出的紙,打着‘誠衡’的名號,給讀書人出售。”
顯金掃了一眼就知道,“砑光+打蠟”的迭加技藝泄露,宣城作坊開始再次跟風。
顯金一邊拿幹抹布擦手,一邊點頭,“這兩項工藝,大家都會,仿照出來並不稀奇。”
陳敷壓低聲音,“可需爲父幫你寫一篇抨擊‘跟風抄襲’的文章?”
喲。
吾家有父初長成啊!
想不到,有一天,她賀顯金也會擁有自己的“大V”!
顯金受寵若驚,把抹布遞還給鎖兒,不在意地笑着擡起下頜問,“他們賣多少錢呀?”
陳敷聲音持續壓低,“四文錢一張!”
除開贈予今年參加秋闈的應天府秀才一人兩張紙,“誠衡”紙,陳記賣五文錢一張,一刀整賣,四百八十文,算上人力成本,剛好夠本;但如果算上這十幾個夥計全身心投入做高利潤的紙貨,譬如玉版、刻絲等等,她的虧損那就大了。
顯金不甚在意地笑着點頭,“可以,隨他們賣吧。”
陳敷不解,“這次咱不打壓了?”
顯金搖搖頭,“不打壓了。這是好事,更何況,‘誠衡’紙我不準備長期售賣。”
“什麼?!你不賣‘誠衡’了!?”
夜暮時分,天際落下星河燦爛的帷幕,月色攀升上陳宅空梢頭。
篦麻堂燈火通明,廊間掛着的油紙燈籠火力旺盛,將整間樸素端正的堂屋照耀得一清二楚——房間四處摞着紙頁,簡樸的藤麻櫃錯落排放,除了必要的傢俱,並無任何擺件。
瞿老夫人震驚得脊背挺直,雙手抓緊太師椅把手,不可置信地看向居於左首的顯金,“‘誠衡’本來應該是陳記最賺錢的一筆生意——應天府那麼多讀書人啊!你只要打出‘科舉考試用紙’的招牌,不愁沒人買呀!你賣五文錢一張便也算了!畢竟你答應過應天府王學政,但是.但是你不賣了!”
瞿老夫人痛心疾首地拍了下太師椅把手,“你這是把生意送給別人!”
顯金平靜地端起茶盅:雖然晚上不宜攝入茶葉,但現在這種狀況,她不搞點咖啡因,很難平靜地和瞿老夫人對話。
“‘誠衡’的用料不貴,但所需工時太多,我們經不起這樣耗,我覈算的成本是三文錢一張,我們就算賣五文錢,做的也是辛苦生意,很難從中牟利。”
顯金喝了口茶,擋住瞿老夫人下一句話,“您別告訴我,‘三瓜兩棗也是錢’諸如此類的話——如今我們的體量,一樁生意的淨利潤達不到中位數,對我們而言,就是虧。”
顯金再喝一口茶,“同樣的,您也沒說‘我們可以僱傭更便宜的人工’此類話——砑光和塗蠟都是精細活兒,你憑什麼花三十文要求人家做三百文的活計?憑陳記個兒大?還是憑我賀顯金臉皮厚?”
路被堵死的瞿老夫人憋了半天,方擰緊眉頭沉聲道,“那就把‘誠衡’的價格漲上來!漲到十文錢一張!只允許一刀起賣!再以小曹村的名義僱傭二十個人手,人頭不掛在陳記,自然不走陳記的發俸體系,把他們的月例壓低,誰也說不出什麼——成本與收益平衡之後,這筆生意可以繼續做。”
瞿老夫人把陳記從涇縣帶出來,也不是沒有道理。
這麼短的時間,她這番話,竟然看見了“外包”本質的雛形:用最低的人力成本,做同樣的事,以保正牌血統的純正。
如果按照瞿老夫人這樣說,自然可以做,不僅可以做,顯金還可以做得更好、賺得更多。
但是,瞿老夫人忘記了一條底線。
“我不會漲價。”
顯金放下茶盅,“科舉用紙,應當是每一個考生都能買得起。我們一旦漲價,是給本就不公平的人生,增添了更不公平的砝碼。”
瞿老夫人目瞪口呆。
你是生意人!
生意人要賺錢,天經地義!
片刻後,瞿老夫人笑了笑,“你不做,別人做,你以爲別人不漲價?”
顯金深吸一口氣,將茶盅推到四方桌靠裡的位置,站起身來,微微擡眸,“我賀顯金不准他們漲價。我倒要看看,整個宣城府,誰敢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