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
門鐺被人duangduang撞得很激烈。
後罩房的七七七睡眼惺忪開門,打開門縫看到兩雙如出一轍的亮晶晶圓鼓鼓的眸子,正一臉興奮地看着他。
跟兩隻瘌蛤蟆似的。
強老闆剋制住激動,“賀老闆呢!”
大王!小的給您帶菜來了!
七七七和強老闆對視片刻,從對方熊熊的眸子裡,看到了璀璨的金光,聞到了金錢燃燒的香味。
七七七眯了眯眼睛,“這是?”
強老闆抓住門鐺的指節都白了,“大主顧!來自山東的大主顧!”
山東?
考試?
考試用紙?
無需多問了!
七七七立刻轉過頭,高聲叫道,“賀老闆!老闆!金蟾蜍來了!”
是他有眼不識金鑲玉!
什麼癩蛤蟆!
是金蟾蜍!
腮幫子鼓鼓的金蟾蜍呢!
強老闆來的時間有點晚,橘院一早熄了燈,—喬大聰明臨走前,大筆一揮非要給這宅子題名,只唱道“通山澄黃如燈亮,樹佇影正迎香風”。
顯金拍巴巴掌:有文采!有文采!
喬徽大筆一揮:“咱們不如就叫橘院吧!”
顯金:.
非常簡單粗暴的取名方式。
顯金由此獲得了一處聽起來就很香甜的置業。
橘院的燈由外向依次亮起,七七七弓背甜笑把人引到正廳,順勢交接給笑得一臉人畜無害的鎖兒。
人剛一坐下,張媽媽便笑得牙花子都露出來了,躬身上了一碟油酥花生、四格糕點並一碗做成柿子模樣的黑芝麻大湯圓:“這麼晚了,一定餓了吧?快吃!不夠吃,嬸再給你做!”
霍大餅瞪着圓圓的眼睛,連聲道謝,端起大湯圓,吃了口,湊過去跟強老闆笑道,“真香——!”
強老闆看了看身側空空蕩蕩的邊桌,艱難地扯出一抹笑:吃吧吃吧,你就一吃一個不吱聲,吃人嘴短,看等會賀老闆怎麼把你忽悠瘸.
待霍大餅吃完湯圓,一抹披着深色夾襖的身影從夾道快步而來,強老闆眼睛尖立刻迎了上去,姿態恭順地不知說着什麼。
兩個人都走得很快,沒一會兒就聽見親和又沉穩的少女笑聲。
“.這位就是霍老闆吧?!”
顯金笑盈盈地迎上去。
霍大餅趕忙放下大湯圓站起身來,顯金虛扶一摁,笑着同一邊的強老闆朗聲道,“怪道人家北方的老闆賺錢呢!這麼晚還做生意!咱要是有這份刻苦,生意怕是能做到高句麗去——”
又同霍大餅熟稔道,“您坐您坐——”笑眯眯探過身,“咱們張媽芝麻餡兒和花生餡的湯圓都好吃,給您上的是什麼餡兒的來着?”
就這麼三句話,霍大餅突然感覺賓至如歸。
他喵的,跟回家了似的!
初來乍到的緊張感一下子淡去不少,霍大餅看了眼空碗,再看看眼前這個少女掌櫃,他今年二十有八,年歲上肯定比這位姑娘長不少,可他看這位賀掌櫃,還真拿不出看年輕小輩的態度來。
這位賀掌櫃有種自然的運籌帷幄的力量感,讓人放鬆,但誰也不敢輕視她。
“芝麻餡兒的。”霍大餅搓搓手,悶悶的,只回答顯金問出的問題。
顯金眸子動了動,是個沉默訥言的人呢。
沉默木訥的人,通常不爲話語所動,只爲真真切切的好處。
顯金笑起來,挑長略微上翹的眉眼彎彎的,看上去心情和氣色都很好,“咱們徽州和山東習俗不一樣,聽說山東還有棗泥湯圓、蒸湯圓、黃豆麪湯圓我們這邊芝麻湯圓、紫米湯圓也都好吃——欸?霍老闆是山東哪裡來的?”
“從濟南府而來。”霍大餅撓撓腦門。
“濟南府啊,人傑地靈,是中原一帶讀書人最多的地方了。”顯金笑容親和,“強老闆說您想買紙印科舉叢書?您這門生意,其實用不上宣紙做原材——竹紙、麻紙其實就很合適,既減少了您本錢的投入,又降低了書生們讀書的負擔。”
霍大餅憨憨一笑,“宣紙成了貢品後,我伯伯就想要宣紙當原材。”
一句話解釋了這麼大樁生意,爲啥單叫他來做採購。
霍大餅頓了頓又道,“我伯伯說,紙張變好,讀書人讀書的感受也會跟着變好如果素宣的價格談得下來,那麼書本售價便不會提高。”
顯金瞭然頷首,“您伯伯是位有理想的商戶。”年輕的賀掌櫃微微垂眸,順着對方關於“價格”的話說下去,“兩萬刀素宣,我應該能給您最優的價格。”
霍大餅憨厚的笑一直掛在臉上,飽滿的臉頰肉撐得眼睛成了兩條縫,“您這個作坊太小了,您吃不下這兩萬刀的單子的。”
強老闆驚訝地側眸匆匆掃了眼霍大餅:嚯!這人不傻嘛!
顯金的笑半分未收起。
就算是家族企業、裙帶關係,敢放一個人來做主這麼大筆單子,就意味着這個人不可能是廢物。
“那您怎麼不去找恆記?”顯金笑意分明,“如今大街小巷到處都是恆老闆力挽狂瀾的故事,您這筆大生意給恆老闆,他一定高興。”
霍大餅搖搖頭,“不找他,他唱得比做得好聽——這個節骨眼上找他,會被擡價。”
強老闆眼睛一瞪:嚯!這人不僅不傻,還蠻聰明的嘛!
顯金笑意更盛,“那您這生意可是無解了——既不願意花大價錢找大商家,又害怕小門小戶吃不下,您深夜造訪,難不成只是爲了一碗芝麻湯圓?”
霍大餅繼續憨憨一笑,“大商戶不好談,小門小戶好談——生意嘛,都是談出來的,我認爲您做不出兩萬刀素宣,您得讓我相信兩萬刀素宣對您來說是輕而易舉的事啊!”
強老闆一個側目:好傢伙!這人不僅聰明,還深諳商賈之道!
顯金輕輕擡了眸子。
商賈之道,無非就是賣家市場與買家市場,供大於求時,是買家市場,價格和條件由買方說了算;供小於求時,則是賣方掌握先手棋。
宣紙如今正烈火烹油、鮮花着錦,買方自然掌握不了主動權。
而這位霍老闆想做的就是扭轉局面,把這門生意變成賣方求買方,徹底變爲自己的主場——把供與求關係的不平衡,甩給顯金去解決。
顯金很想拿下這門生意。 她也可以幫忙解決。
但是——
“霍老闆欸!我是商人,並非巫女,總不能我胡亂舞兩下,您就信了吧?”
顯金笑得舒朗,“您兩萬刀素宣的生意,您不願跟我談,我不強求,只是我有個主意,您倒是可以聽一聽。”
做生意,絕對不可能讓對方佔據主動。
強老闆乾巴巴地咂了咂嘴,心情很複雜:咋說呢?一般來說,三個人裡通常有一個是蠢貨——這屋裡,霍老闆不是,賀老闆不是那誰是?
霍大餅臉上的笑瞬時凝了凝,若非仔細觀察,誰都看不出。
“您但說無妨。”
“就算我保證給您最好的價格,但宣紙剛剛被選爲貢紙,任誰也不可能自降身價和您做生意。”顯金語聲平緩,“您印刷出一本書來,若不漲價,對不起自己;若漲價了,對不起寒窗苦讀的書生,此虧彼盈,您這裡讓步了成本、虧損了盈利,就需另外的地方補上。”
“您爲何不分十分之一或更少的預算,買一部分品質更好的紙做售價更高的書本?”
顯金眸光沉穩,如未起波瀾的湖面,平靜且寬容,“這種品質的書冊,您可以加以薰香、蠟封、在封面畫上精美的圖樣——您可以毫無負擔地將這類書賣出高價。”
“嗯我願意稱這類書冊爲‘精裝版’。“
霍大餅眼神動了又動,表情漸漸嚴肅起來,完全看不出剛剛憨厚的樣子。
顯金繼續說道,“用素宣印刷的書冊,咱們可以稱爲‘平裝版’。“
“有錢人家的少爺,一定會選擇‘精裝版’書冊;而囊中羞澀的書生購買‘平裝版’也可以享受到宣紙的快樂。”顯金雙手一攤,“至於貴店,也可以在兩種書不同售價中平衡掉成本的參差,豈不是雙贏?”
霍大餅一聽就知道這個辦法可行!
不僅可行,甚至可以套用在很多書冊上!
“雙贏嘛,是我們與書生都贏了——那您怎麼獲利?”霍大餅肉嘟嘟的臉不笑時,眼睛倒是很明顯。
顯金莞爾一笑:“有句話,您剛剛說得很對——”
“以我目前的規模,是沒辦法吃下兩萬刀的單子。”
“以後我就算擴大到三百畝地的規模,我也不一定會吃先您素宣的單子。”
“我要做最好的紙,整個宣城府最好的紙!”
“做精不做糙!做質不做量!”
顯金笑容穩沉,“我或許吃您兩萬刀的單子比較困難,但爲您的精裝版書冊供紙,我們卻很遊刃有餘。”
霍大餅眨了眨眼皮,隔了半晌方道,“一樁生意,最好不找兩家人做。”
顯金頷首,“您可以和我籤精裝版的供紙,和宣城紙業商會簽訂平裝版素宣的供紙——我保證以每刀二兩八錢銀子的素宣價格給您。”
市場價,素宣一刀三兩銀子。
霍大餅眯了眯眼,“恆記的牌匾上寫着他們是‘宣城紙業商會會長’。”
顯金笑得很開心:“您若湊近了看,便可發現他那個牌匾上‘會長’兩個字之前刻了個很小很小的‘副’字——這事我沒必要哄騙您,您隨便問誰都知道我賀顯金纔是宣城紙業商會的會長;”
“您也可以去打聽打聽,被選中的貢紙究竟是誰做出來的?到底是他恬不知恥的恆簾,還是我賀顯金。”
霍大餅餘光看向強老闆。
強老闆惡狠狠地點頭。
霍大餅眼珠子一轉,“若是您拿不到這價格,或是交不出貨怎麼辦?”
顯金右手一擡,掌心朝外,“契約中可以對違約有嚴苛規定。”
霍大餅埋頭沉吟半天,眼珠子東看看西看看,不知在想些什麼,隔了一會才道,“今日太晚了,明日一早——”
“現在付定金,纔有二兩八錢的價格。”顯金笑得依舊很開心,“這是早鳥價,等明天的朝陽升起來,這個價格就只能再議了哦?”
霍大餅蹙眉道,“做生意怎這麼迫人?”
顯金“哎喲”一聲,柔聲笑着搖頭,“絕非逼迫!您今日只需隨便付個十兩二十兩作爲付精裝版供紙的定金!大頭的素宣,待您仔細考慮之後再做決斷也不遲!“
霍大餅一聽此言,神色稍霽:這還差不多,精裝版書冊終究只是小頭,共發五千本書,其中最多分二百本給精裝本——這個決斷,用不着太過謹慎。
顯金瞅着霍大餅的臉色,又笑道,語氣着重強調:“且,就算是那二十兩定金,您明日覺出不妥,您大可以來退!我不給您退,我是小狗!都白紙黑字寫在單據裡!”
下了還能退!?
還有這等好事?!
霍大餅掏了二十兩下定,稀裡糊塗走出橘院,才反應過來:他爲啥掏二十兩做定金?!
有這麼緊迫嗎?
他根本還沒想好做不做精裝版啊!
也還沒去其他地方碰一碰呢!
他怎麼就掏銀子出去了啊!
霍大餅在風中凌亂,反省半天,只好總結爲他被“二兩八錢一刀”的素宣價格啄瞎了眼睛!
顯金和強老闆將霍大餅送到門口。
強老闆衝顯金比了個大拇哥,跟着便道,“您不該答應他能退定金!定金爲啥叫定金!就是因爲不能退啊!萬一他明天清醒過來,非得來找您退這二十兩咋整?”
顯金輕輕搖頭,“他不會。”
在商業理論裡,給了定金再找來退的概率,不到百分之五十。
並且,就像剛剛那位霍老闆所說:一樁生意,最好不要分成兩家做。他既然已經和她下了精裝版的定金,那麼素宣的生意,她佔盡了談判的起手。
強老闆想了想又問,“那兩萬刀單子,您”
顯金平靜地搖搖頭,“我做不出來。”
“那您咋辦?!”
顯金回過頭,往裡走,“又不是我籤的契約。是宣城紙業商會籤的,我做不出來,你強老闆做不出來嗎?你強老闆一家做不出來,多加幾家還做不出來嗎?“
強老闆目瞪口呆,瞠目結舌地追了上去,“您您想用這筆單子拉攏剩下的小作坊,在商會裡和恆記抗衡!”
顯金腳下一頓,笑了笑,“雙贏?呵呵。”
雙贏,不就是她贏兩次嗎?
昨天和今天的更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