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敷回來,先同顯金進行了親切的交流,最終以顯金暴露出祖墳開拓者的野心而父崩女析,暫時進入冷卻狀態;
緊跟着又與喬徽,進行了戀愛腦之間的友好會談,喝得非常高興。
小的戀愛腦三教九流都混都如魚得水,捧人捧在癢處;
老的戀愛腦被捧得飄飄然,兩個人相談甚歡、相見恨晚。
喬徽手邊是三壺新開的涼梨釀,面紅微醺,眯着眼遮掩住清明的目光,“顯金有今日成就,您是最大功臣,往後小輩有了幼子,也交由您指點撫育。”
陳敷人都快樂麻了。
人家喬爺爺可是聲名顯赫的喬山長欸。
嘿嘿嘿,竟然要送來給他陳爺爺教養,嘿嘿給嘿。
陳敷全然忘了告誡顯金“休要整出個孩子來,讓他幫忙帶”的諄諄教誨,立刻一張臉都笑裂了,單手摟過喬徽,“.帶!帶!我貼人貼錢都帶!你和金姐兒都有大出息,我雖不會帶孩,但我願意學!你們小孩交給我,放心咧!”
松樹雖小,卻已有枝幹挺拔之姿,油綠茂密,生命力向上且頑強。
只有喬山長。
在硝煙瀰漫中,喬徽不知何時站在身側,眉目疏朗,眼角帶笑,“今年開年的初春,就親去山裡擇苗,拖着個瘸腿,一鋤頭一鋤頭地刨土,用衣服包着根莖,另狠狠背了一筐土回府。在府裡又找了個塊空地,親手把這棵松樹栽下,栽了好些個月,這才快馬加鞭運回了祖宅。”
顯金頭一次對“生同衾,死同穴”有了具象的認知。
二百四十響的鞭炮聲在墳頭炸開,顯金有些出神地看着墓碑上,上了色的那行字“喬家第十三代孫媳姜氏”和未上色但已篆刻上的“喬家第十三代孫喬放之”的字。
高頭馬車裡,寶珠貼住顯金,從半撩起的車窗幔帳往外指,“這花好養,聽說我娘最喜歡了——爹說,我娘害怕蝴蝶,因爲蝴蝶的翅膀上有奇奇怪怪的粉,卻喜歡這形似蝴蝶的豌豆花。”
喬徽迷迷瞪瞪地咧嘴笑,“看您喜歡男孩兒女孩兒了。”
顯金埋頭頷首。
“.向前那一排灌木叢中,像紫蝴蝶,花枝垂條,飄搖着也像紫紅色的綵帶。”
人來人往,都是喬家旁系別支的叔伯子弟。
這要是在邊疆戰爭年代,他已然被閨女磨礪成,一顆蒸不爛、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響鐺鐺的銅豌豆了啊!
“這是你老師親手種下的。”
青年的手掌心粗糲滾燙,像一團火在燒。
“我五歲時,我娘走了,爹便種了這一座山的花兒,如今正是花期呢。”
喬山長的思念,就這麼堂而皇之地藏在熙熙攘攘中。
陳敷咂舌:對閨女的恐懼,果然能戰勝一切碎嘴皮子。
陳敷大聲:“女孩兒!兒子賊煩!”
顯金陡然眼睛澀澀的。
寶珠也自淮安府回來給親孃過冥誕。
顯金木楞楞地看着墳頭新栽種的那棵小松樹。
這樣純粹的戀愛腦,到哪裡去找噢!
戀愛腦,就是男人最好的嫁妝!
酒逢知己千杯少,醒來陡然手腳慌——翌日,陳敷清醒覆盤,絞盡腦汁思索:昨夜究竟有沒有說過閨女的壞話?
究竟有沒有暴露過閨女企圖私吞幼崽的狼子野心?
究竟有沒有臨陣倒戈、泄露我方機密?
覆盤半天,好像、似乎、應該,半句都沒有吧?
喬徽神情猛地低落,“我也喜歡女孩,看顯金便知,您必定教養得很好,只是如今我憑擔空口名分,無半分進展之實唉,一切都隨顯金做主罷。”
什麼東西要還?
夜幕深沉,喬徽牽起顯金的手,自山院東南角小門入內,提着的燈光晃盪在松柏林影之間,時有路過的讀書人穿行其中。
陳敷長長吁嘆,又碰一杯,“咱爺倆,也算是酒逢知己千杯少了。”
出去快大半年,小姑娘狠狠長高一頭,依偎在顯金身側,仍如舊時般親暱。
喬徽壓低聲音:“這裡已全部開放,所有宣城府的讀書人皆可入內,是尋一處清淨地讀書也好,在茅草書屋看書借書也好,只要講規矩,有沒有功名,都受歡迎。”
喬徽垂眸幽怨:“待進了京師,顯金忙起來,便是再喜歡,也抵不過生意場上的繁榮。”
陳敷看喬徽的眼神更爲憐愛了。
家裡有顆銅豌豆,田裡有片豌豆花。
初時的悸動,中途累積的跌降,最後的挑明離開一段感情的生存與滅亡,總是像一個拋物線,到達某一處峰值後,便會無一例外地往回落。
一路罩着官差青布的馬車向涇縣去,顯金跟在喬家兄妹身後進了祠堂磕頭,又去了祖墳前磕頭。
“我娘生我時遭了大罪,流了很多血,之後便一直有些不好,我記事時,我娘就常常躺在牀上,一張臉卡白又浮腫,我爹就給她彈古琴,我娘這時候就笑,笑起來很溫柔。”
前世的爹是好爹,卻不是個好丈夫,三番五次的肉體背叛,讓高知親媽在很長一段時間變成了草木皆兵、喪失自我的怨婦,終於分割離婚後,親媽才終於恢復雲淡風輕的知性氣質;
這一世的爹對賀艾娘而言是好丈夫,對她而言是好父親,但對孫氏和三郎、四郎而言,應該不是什麼美好的存在。
“前路燦爛可追矣,顯金至少還喜歡你。”陳敷頗爲唏噓:他守着一處冷竈,燒了十年也沒燒旺,這小子比他盼頭大多了。
喬徽雙手背於身後,聲音喑啞卻溫和,“夜裡,陪我去一趟青城山院吧?我有些東西要還給你。”
還有陳箋方。
喬家兄妹赴涇縣祖宅上香,顯金也應邀跟隨。 邀是喬徽邀的,其實就算喬徽不邀,顯金也去——先不論以後能成什麼母,至少如今是師母。
髮妻喪後,終年未娶。
喬徽帶顯金一路穿過熟悉的茅草書屋,來到一處上鎖的居室。
喬徽不放開顯金的爪子,左手單手伸進窗戶,從內裡打開了門窗,又熟門熟路地點亮了油燈與燈籠,半蹲下,從牀底拖出一個一臂長的素銀樟木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