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燈”正月十三正式上線,迅速贏得涇縣少女們的熱愛,趁年節未過,家中家教尚未收緊,每日都有二十多個姑娘、少婦來做燈籠,算是將涇縣家境不錯、願意拿錢給女兒胡鬧的家中掌珠全數打盡。
銀子沒賺多少,但認識了不少人,特別是那些有購買力的女性——比如知府族中女兒、縣裡典簿的妹妹、縣衙文書新娶的美嬌娘,再比如一個家裡挺有錢的圓圓姑娘。
說起這位圓圓姑娘,顯金真是印象頗深。
這姑娘長得珠圓玉潤,一來便付了三百文,包了十個燈籠慢慢做,顯金立刻請張媽傾力協助大主顧,並遣鎖兒去門口買了兩盒糕點,自己也不當吉祥物了,拎着個銅製暖爐在她旁邊誇張讚揚,“哇哦!您這根篾片選得真棒!”
“這個對角,疊得真整齊!”
“這碗漿糊,調得真濃稠!”
顯金感知到張媽的擠眉弄眼,看了看脣形,噢,漿糊張媽預先調好,送的啊.
雖然馬屁拍到了馬腿上,但金牌銷售絲毫不懼怕尷尬,轉頭便真誠讚揚起大主顧的心靈手巧——誰特麼知道,這位大主顧每個步驟都對,最後成品都廢。
十個預製品,她只做出來了一個成品,廢掉的或被水墨氤出幾個大洞,或篾片粘錯燈籠變成了四方形,或紙對摺時被粘到一起,燈籠是做成了,就是紙張太厚,光透不出來
眼看大主顧又氣又羞,做個燈籠還做急眼了。
顯金趕忙上了盞茶,笑道,“.菡萏雅,梅花香,竹子清幽,可誰也不能說無名之花不美,您這燈籠雖看上去不像尋常的燈籠,卻美得很有特色啊!”
顯金單手拎起那隻暗黑·不透光·看着像花燈實則是團紙的後現代主義“燈籠”,真摯且誠懇,“比如這隻,它雖叫燈,卻不亮,從理學辯證論道,卻是一樁極有意思的事兒。上元夜遊,萬家燈明你獨向夜行,大家燈都亮亮的,唯你一人燈籠沒亮,您想想,那個時候大家是看您,還是看那些普通的、亮堂堂的燈呀?”
全部燈都亮着,只有一盞燈沒亮,所有人的注意力在哪兒?
肯定在沒亮的那盞嘛!
這小姑娘年歲不大,不過十二、三歲,臉上胖嘟嘟的,兩邊面頰肉團起粉嫩嫩,一雙眼睛藏在肉裡亮晶晶的,像條不愁吃喝的單純幸福錦鯉。
錦鯉姑娘一聽顯金後話,抽抽鼻子說話糯唧唧,“您說話真有意思,理學啊論道啊辯證啊.和我爹日日掛嘴上的東西差不離!”
顯金笑道,“那令尊必定是高人。”
錦鯉姑娘正想衝口而出,卻聽明白顯金的話,哭也忘了,抽鼻子也忘了,展眸笑起來露出兩個笑窩窩,“你和我爹爹說話差不多,我爹爹是高人,您也在自誇自己是高人!”
錦鯉姑娘捂着嘴笑,手背上也有好幾個胖窩窩,聲音軟糯,“您真好玩!”
啊!
錦鯉姑娘捂着嘴笑的樣子,好像後世風靡全國、沒脖子的流量女明星小熊花花啊!
顯金感到胸口受到一頓可愛暴擊!
女孩子,真的好可愛噢!
顯金捂着胸口把錦鯉花花製作的嗯..美得有特點的後現代藝術品打包送出,又請張媽媽扯了張很好看的灑金珊瑚箋,拿蘆管筆畫了好幾條可愛翹尾巴的簡筆畫魚擺擺在上面,精心做了個雙層花燈送給錦鯉姑娘,“.願您新年快樂,平安喜樂!”
錦鯉姑娘眼睛笑眯得像輪彎月。
正月十五的白日,陳左娘帶着妹妹右娘來捧場,見鋪子上人多,門口放置的四、五張四方桌全坐着人,還有好幾個看着眼熟的鄉紳家姑娘一邊吃着餛燉,一邊等在旁邊,陳左娘安置好妹妹,便來幫顯金的忙。
陳左娘手腳很麻利,見鎖兒來不及分篾片,便撩起袖子先將一個燈籠六根篾片分清,扯了條細線捆起來,一捆一捆放好,人來了遞一捆出去即可。
之後,又一同樣的辦法以寬篾片爲容器分好漿糊,再將六根篾片、兩坨漿糊和兩張紙作爲一個單位,一樣一樣梳理,將原材料一摞一摞地分成了許多個單位。
幹到最後,顯金負責銷售收賬、陳左娘負責把做一個燈籠需要的一個單位遞給客人、張媽媽負責講授和指導具體做燈籠。
王三鎖小朋友在幹什麼呢?
王三鎖小朋友拿着顯金打發她的十文錢,買了碗餛燉,和等位的姑娘並排站立,專心地吃。
正月十五這天最忙,幾個人從早上幹到太陽快要落坡,水西大街各個巷子橫結長繩,商戶們紛紛關門閉戶,掛起五色紙條、燈聯,在樹上插上蠟燭,作“百枝燈”。
老宅送了飯來,可惜錯過了飯點,飯菜涼得透透的。
陳左娘本預備將就吃,顯金堅決不同意,“事多食少食冷,不是長壽之相。”
又見張媽打了半個月年糕都沒萎靡的人,如今正坐在門檻上捶手臂,想想便道,“今天咱賣了四百多盞燈籠,每人分上半吊錢!晚上不擺美人燈了!我請大家去看燈!”
如今街上商戶關門閉戶,食肆估摸着也早關門,勞累一天,讓人餓着肚子回老宅未免太過讓人寒心——燈會上必定有賣熱食的小攤販。
“.拐角處那家海味餛燉好吃的,蝦米碾得細細的,再放些幹紫菜和蔥花,用熱高湯一衝,嘖嘖嘖,那個味兒!”
“背街的白米糕也好吃!我看着他們磨的米漿,勾了一點點點點黃糖,其實是用的梨汁調味!”
“濺流橋邊的煎餅用豬油渣裹的蔥花,又香又脆。”
唯一一個吃飽的王三鎖小朋友,一邊在前面帶路尋食,一邊喋喋不休地品評鑑賞。
她身後吊着的四個餓死鬼,眼冒綠光,越聽越餓,口水越流越多。
顯金咬牙切齒,“王三鎖,減半吊錢!”
被扣半吊錢分紅的王三鎖同學消沉了一會兒,吃飽白米糕的顯金拿一塊黏糊糊的麥芽糖哄好後,便被張媽帶着一頭扎進街頭裡巷伶人扮演的各色舞隊表演中去。
顯金和陳左娘姐妹漫無目的地在熱鬧處閒逛。
涇縣着實不算大,大概就是後世一個小縣城的面積,這個上元節佈置得很好,城中豎起三座大燈樓,放煙火炮竹,各有巧思,煙火之氣刺鼻薰目,碎紙如雪,紛紛街陌,花燈綴在長杆上累累多層,有珍珠倒垂蓮、十二連燈、十八學士、春榜春聯、風車旋輪.
顯金一路走過去,目不暇接,嗯,確實被古人的審美震撼到了。
有種清雅的富貴感——畢竟跟康乾盛世那位十全老人一樣,審美熱鬧、愛好蓋章的古人應該不算多。
除卻清雅富貴感,顯金還發現了一點——這地兒的人不窮,一個真正窮的地方,過年節時老百姓是不會拖家帶口出門熱鬧閒逛,且發自肺腑地快樂。
每一個與顯金擦肩而過的人,就算衣着樸素,就算身無長物,臉上也帶着非常知足的快樂。
當然也有家貧者,可就算衣裳褲子有布丁,也通身整齊乾淨。
顯金嘆了一句,“涇縣的父母官,確是個好官。”
陳右娘樂呵呵地笑起來,陳左娘反紅着一張臉不自在地轉頭去看烏溪橋下的長明燈。
顯金不明所以。
陳右娘偷偷摸摸,小聲附耳道,“..自上一位縣令被匪類在山上劫殺後,咱們涇縣尚還沒有縣令坐陣,只有一名舉人出身的正八品縣丞主持事宜.”
陳右娘悶聲笑了笑,“那是我姐姐定了親的未婚夫婿。”
喔,相當於當着人家老婆的面兒,表揚人家老公工作幹得好。
還好,沒罵“鋪子門口的青磚經常積水,一定是衙門收了錢又不辦事”這種胡話.
顯金笑起來,也壓低聲音,“你姐姐倒是好眼光!”
陳右娘與有榮焉,“不是姐姐好眼光,是太爺爺好眼光!”
噢對,古代嘛,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對於婚姻這事兒,小輩兒的意見都算個屁,不對,連屁都不能算,畢竟屁放出來還有聲音,對婚姻小輩兒卻連聲兒都不敢發。
左右二孃的太爺爺就是陳家的族長,瞿老夫人口中的七叔祖。
縣上大賈配衙門實權人物,就算放在現代,也是炸裂的存在。
顯金點點頭,應了聲是,“一縣之主配咱們陳家耆老家中長女,很是相配,很是相配。等這位縣丞大人幹滿三年優異,再往上慢慢爬,如今年歲也不大,爬到知府、知州也是指日可待,指日可待啊!”
陳左娘終於轉過身,摁下妹妹多事的嘴,再嗔怪着撞了撞顯金的肩,“潑皮休得胡說!什麼慢慢爬,知府知州呀!八品,且還不算是朝廷命官呢!”
聲音略低了低,“也不是太爺爺定下的,是當初大伯風頭正勁,任着成都府主官時定下的婚事.”
說話間,眉眼有些低落。
顯金一下子聽懂了其間的弦外之音,心裡有個譜子,希望之星他爹在任上時定下的親事,那他爹死了,這門親事可還有效否?對方是不是看在陳家有位時任六品知府的大伯才定的這門親事呀?
顯金看陳左娘神色變得肉眼可見的落寞。
做事情這麼有章法,這麼麻利的姑娘誒.
顯金攬了攬陳左孃的肩頭,笑道,“管他什麼八品六品!就是入閣拜相的文昌閣大學士也只是個名頭!咱家裡有錢,一個月賺的銀子比他十年俸祿還多!你可聽好,就算嫁了也得將自己嫁妝守好,每個銅板子都要用在自己身上才行!”
這話,純屬胡話。
就算一個月賺人家當官的八輩子的俸祿,做生意的見到朝廷上的人,就算只是個小小的不入流的文書,也得畢恭畢敬、彎腰駝背。
陳左娘心裡知道顯金這是在寬慰自己,抿了抿脣角笑起來。
顯金這廂話音剛落,那廂紅燈綠亮間閃出一個軟軟糯糯的聲音,“姐姐!美人燈姐姐!”
到處都是燈,不知道這聲音從哪兒來。
顯金墊腳看。
人流如織,在亮堂堂的一衆花燈裡,陡然出現了一個黑點。
緊跟着這個黑點速度極快地奮勇向前,穿越擁擠的人潮,像回汛的三文魚似的,鼓足幹勁逆行,一下子就擠到了顯金面前。
噢,是錦鯉花花姑娘啊。
顯金看她手上空抓着一根木杆,便順着木杆望下去,是.是那盞後現代行爲藝術·是燈但我就是不亮的燈籠.
嗯.果然,在一片亮光中,你會一眼看到那個黑點。
顯金自然地笑着招呼,“.從水東大街過來的?那邊也有燈樓嗎?可好看?”
再看錦鯉花花姑娘身邊沒人,拿不準是她回汛逆行太快,還是確實是一個人出來玩,便問道,“一個人就出來的嗎?”
父母官再好,一個姑娘家獨身出來玩也得注意。
看看姑蘇城,可憐的甄英蓮女士就是被拍花子拍成了金陵十二釵副釵香菱來着。
顯金便將小姑娘拉到身側,正準備再問,卻見錦鯉花花姑娘轉身興奮地向後招手,“哥哥!哥哥!這就是那位說出萬家燈火我獨自向夜行,‘美人燈’老闆娘!”
顯金笑着向後看去,一瞬間笑容凝固在臉上。
錦鯉花花小姑娘的哥哥,緊跟妹妹的步伐,從人羣逆行而來看清顯金相貌時,臉上也僵硬了。
媽的!
他早該想到!
能聰明到耍出一切花招,只爲賣東西賺錢的老闆,這涇縣城一個手都數得過來!
他那胖妹妹,出門時泫然欲滴地拿着那支壓根就不亮的燈籠,口口聲聲說:
“萬家燈火我獨自向夜行!”
“竹子清幽,梅花香氣,就算是不知名小花也很漂亮!”
“就算別人都弱柳扶風,我一個人圓圓豬豬,難道就不美了嗎?”
然後妹子就開始掉金豆豆。
他們扯的啥?
是不是扯的燈籠?
怎麼扯來扯去,又扯到了高矮胖瘦、身材管理上了!?
他私心以爲,前兩句或許是別人說的,後一句一定是他那妹妹自己加上去的。
但,一旦妹妹祭出眼淚,他爹必定逼他就範。
故而,他們一路走來,他眼睜睜地看着妹妹興高采烈地拿着一盞黑黢黢的燈籠,收穫了無數驚詫白眼.
他早該想到!
這種不要臉的賺錢法子,只有陳記這棵冬青樹纔想得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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