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屋陸陸續續有學生進來,看到顯金,反應大抵相似,先是一愣,接着臉皮一紅,順勢拿書擋住臉,作出一副正氣凜然且生人勿近的樣子。
顯金:“.”
知道的,曉得她是在山院的藏書閣。
不知道的,還以爲她落進男大學生的盤絲洞了。
鐘聲再響三下,茅屋藏書裡的人越來越多,饒是顯金臉皮夠厚、見識夠廣,也略微抵擋不住男大學生們若有若無的目光,再低頭看看卷宗,四千多字的文言文,就算是點讀機,也得給點翻譯時間吧?
左右有書封,無事就能來,顯金索性闔上卷宗,預備走了。
喬徽看了眼被重新鄭重裝裱的卷宗,心頭大爲熨帖,壓低聲音道,“.你看的什麼?”
四周都靜靜的,顯金也放輕聲音,“山長給我的指點。”
喬徽掩飾住嘴角的笑意,“那你覺得寫得怎麼樣?”
顯金大囧。
這很難評啊。
喬山長可是探花郎,她算個什麼屎殼郎?
喬徽輕咳一聲,蹙眉正經道,“有一說一即可,不驕方能師人之長,而自成其學.”
顯金本已站起身來,卻被喬徽喊住,又聽他噼裡啪啦說一通,周遭男大學生的目光像交纏的蛛網,企圖網住她這隻屎殼郎
顯金本來準備草草給戴個高帽就趕緊跑,卻低頭看了眼這折成三疊的卷宗
喬山長寫了那麼多字.
甚至還特意送到她手上,讓她看看
若她隨意奉承,豈非辜負山長一片心意?
顯金想了想,還是決定遵從內心,低聲道,“文章很好,文采華麗、用字精準、結構清明,卻有一點.”
顯金頓了頓。
喬徽“嗯”了一聲。
顯金笑起來,眸光明媚坦誠,笑意抵達眼底,“既是議商,那麼說一千道一萬,其實就是錢的事兒——文章裡,好似對‘銀子’的概念略有侷限。”
說白了,這篇文章寫得很好,引經據典、字字珠璣,將商道從古至今的延展解釋得非常清晰,但.這就是篇純理論文章,只通天線,不接地氣,從實踐而言,沒什麼大的指導意義。
特別是對於顯金這種,手上過生意,實打實賺過銀子的真家子來說,這篇文章的觀賞性大於實用性——相當於你告訴了她一道好菜是什麼時候出現的、歷經幾朝淵源流傳、有多少人爲這道菜吟詩作賦.你就是沒告訴她,這道菜應該怎麼炒。
歸根究底,根源在於,寫文章者對錢沒什麼概念。
這也是上位者,或是讀書人的通病。文章裡的一貫錢清清楚楚寫了,能買幾刀紙、能買一方硯臺、能買數本古籍;卻不清楚,一貫錢能買三石米、十幾壺豆油、半扇豬還能附贈一對腰子和一盆血
商,不僅僅是上層人的商,也是下里巴人的商。
一篇論“商”的文章,應該把兩極都考慮進去纔對。
顯金點到即止,卻覺自己僭越,同喬徽笑了笑,“.小兒愚見,不足掛齒!”一邊說一邊將東西收拾完,又抽了兩本書,憑藉書封順利借出。
姑娘的背影纖細挺拔,完全配得上那張明朗漂亮的臉。
待背影完全消失時,盤絲洞男大學生,齊齊,長呼一口氣。
喬徽緊抿嘴角,腦中細細思索顯金話意。
有好事者終於探頭問喬徽,“喬大解元,這姑娘衣衫雖不出彩,相貌卻是頂尖是哪家的姑娘?怎麼到咱們山院看書來着?是你表妹?堂妹?表姐?堂姐?表姨?小姨?”
快把年輕女眷的親屬關係猜完了,喬徽收回目光,挑眉,言簡意賅道,“是你媽。”
顯金出山院,西邊的天燃起火燒雲,霞光萬丈,進店子,兩個讀書人打扮的中年男子正拿着描紅本與董管事細問。
“.這格子,像是用紅墨印的?墨水暈上去,兩種顏色豈不是染在一起了?”
董管事笑眯眯地解釋,“您儘可放心,這紅墨是精挑細選過的,幹了便幹了,縱算潑一盆水上去也暈不了。”
中年人對視一眼,笑起來,“只知陳記造紙工藝精闢,不知印刷、印染也有所涉獵?”
董管事笑道,“您過獎!術業有專攻,印刷一項,自有其他”
“董管事!”
顯金將布袋子在櫃檯下放好後,高聲打斷董管事的後話,三步並作兩步走,走到二人身側,笑着把董管事支開,“.李師傅好似一直在尋您,您要不進去看看?”
董管事一愣,見顯金神容,隨即立刻稱是,擡步往後院作坊走去。
顯金接手,目光微不可見地掃視兩個中年人。
麻青色直綴長衫,松江府的布料,不甚名貴,確是讀書人常穿的,腳下蹬皆蹬一雙寬口青布鞋,鞋面很新,與直綴長衫像是同一匹布上裁下來的。
這一身是新行頭。
顯金收回目光,笑盈盈地順着董管事的話往下介紹,“.您若是擔心這描紅本紙張和用墨會暈染,便一定將心放回肚子裡去。咱們這冊描紅本一天七八百本的向外賣,若是不好,早就被人打上門了!”
顯金將描紅本翻開,讓二人摸材質,“您摸摸這紙,用的是什麼材質,我就不過多贅述了,大傢伙都是懂行的,若不是好東西,我們怎麼敢八張四尺宣裁斷縫成描紅本,賣出五十文的價?”
二人順着顯金的話,上手摸。
其中一個連連點頭,“夾連熟宣適合做描紅本,韌勁大厚度厚.”
另一個忙胳膊肘撞過去。
顯金如未耳聞,低頭整理鬥櫃上擺放的紙張。
二人又問了半天,多半是些技術上的問題,比如多久能作出一百本描紅本?是在涇縣找的印刷作坊嗎?裁剪裝訂一本描紅本需要多少時間、多少人手?
顯金皆顧左右而言他,看似啥都答了,實則沒一句乾貨——“這個時間並不固定,若有空就多做一些,沒空就少做一些”“涇縣的印刷作坊還不錯,隔壁淮安府的印刷作坊也有些真東西”“這個也無定數,有時三五天,有時六七天,有時需兩三人,有時一個人也可”.
兩個人磨磨蹭蹭地在店子裡東看看西看看,最後一人買了一本描紅本走。
鎖兒向來不背後出人言語,很是個坦蕩直白的小姑娘,也被那二人氣得臉色漲紅,“.逗人玩嗎!?繞着掌櫃的陪了一下午,問了八百個問題,結果.就買了兩個本子!”
顯金心裡有數,那兩人一走就派週二狗緊隨其後盯梢,如今週二狗一進店,便也氣得一佛昇天、二佛出竅,“我跟着那兩人,拐了三條街,兩個街角,你猜他們最後進了哪兒?”
“其他的紙行。”
顯金搬了接手涇縣作坊以來的賬冊出來,一邊打算盤算賬,一邊漫不經心地回週二狗的話,“讓我猜猜,是福順紙行?還是宋記紙行?我猜是宋記,他們家和我們家一向不對付,如今我們描紅本賣得如日中天,他們家又怎麼捨得不來分一杯羹?”
週二狗往地上狠狠“啐”一口,惡狠狠道,“不要臉的東西!竟來打探消息!”
顯金未擡眸,語氣平靜,“隨地吐口水,罰十文錢。狗爺,你在店裡存的那半吊錢,早因你寫錯字扣完了,如今加上這十文,你還倒欠店裡十八文。我給您抹個零,算您倒欠店裡二十文得了。”
週二狗悲憤。
不僅悲憤,還委屈。
他就一粗人,千辛萬苦學寫字不算,還不准他吐口水!
那他怎麼粗暴地表示憤怒?
寫首詩譴責宋記!?
週二狗怒目而視,顯金絲毫不爲所動,噼裡啪啦盤算盤,隔了一會兒,週二狗默默拿出帕子,蹲下身把地上擦乾淨。
李三順默默把頭別過去。
沒骨氣的東西!
看他多有記性,第一次因爲吐口水被罰錢以後,就再也不在店裡吐口水了呢!
董管事一拍大腿,“哎喲”一聲,恍然大悟,“怪不得那兩個一進來就問東問西,什麼都想知道!就差直接問咱們這東西怎麼做的?本錢幾何?銷量幾何.”
董管事向來已將近退休的標準要求自己,不主動惹事,平穩度過涇縣的gap年,對人對事皆平和寬容,如今卻氣狠了,頭頂三根毛都立起來了。
“不要臉!真是不要臉!”
“他們是不是想學做我們的描紅本?!”
董管事怒目圓瞪,壓力給到顯金,“金姐兒,我們豈能坐以待斃!”
顯金還在算賬。
如今她徹底整頓了涇縣鋪子上的收支,用的就是當初震懾住瞿老夫人的四角賬,收支借貸完全分開,且每日做流水,做到現銀日結,逢五十即爲整,一旦賣出五十兩銀子便打包存入公賬中,基本不再拿出來使用。
董管事是經年的老家兒,就像教算盤一樣,這種收賬記賬方式,顯金教了兩遍,董管事自己做了三天,便已徹底上手。
一本賬簿做得規範又好打理。
顯金沒費多少功夫,便將年前年後的收支算了總數。
兩三個月的時間,借“盲袋”與描紅本,陳記狠賺了好幾筆,如今的純收在六百兩上下,除卻小曹村與尚老闆下一次的結餘,賬面上還能剩三百餘兩的現銀。
顯金長長舒了一口氣,笑了笑,“咋辦?咱們沒辦法。描紅本這種東西,不似六丈、八丈宣,手上有就有,沒有就沒有——描紅本技術不復雜,找好印刷作坊,做起來非常簡單,宋記若有心,最多十天,就能推一批描紅本上市售賣。”
這年頭,又沒有專利保護法。
這個悶虧,不吃也得吃。
董管事氣得喉嚨吹哨,“那就隨他們亂搞?!”
顯金笑着搖搖頭,“那自然不行。他要出陰招,咱們就搞陽謀,乾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