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婆不是很明白, 爲什麼所有的人都管自己叫孟婆,她並不老,好吧, 至少表面看起來不老, 二十歲出頭的面孔。不過她在奈何橋上確實賣了很多很多年的湯, 而且, 從來沒有收過錢。
多數靈魂走上奈何橋時都是一臉茫然, 順從,接過她手裡的湯乖乖的喝乾淨,乖乖的去輪迴。
當然也有刺兒頭, 而且不少。
有的人生前是達官貴人,一方富賈, 人死了, 錢沒花了, 自然是不甘心了,嚷嚷着要領着千軍萬馬削了地府的有, 嚷嚷着要花金子買下整個地府的也有。
他們不懂,人死燈滅,人走茶涼,生前不論高低貴賤,站在她孟婆面前, 都是一樣的。
她做孟婆的時間吧, 說長也不長說短也不短, 大概也有個三百年。爲什麼會做孟婆, 她也不知道, 彷彿一睜眼她就站在了這裡,一碗一碗的從那個永遠也舀不幹的桶裡舀那清澈的像水一樣的湯。這碗清湯能盪滌前世的種種恩怨情仇, 乾乾淨淨上路。就像她自己一樣,她知道她一定也喝過這湯,不然怎麼能無牽無掛的在這裡站三百年。
而橋邊上那個年輕人,從她第一天上崗,他就站在那裡,居然也站了三百年。一開始她嗤之以鼻,後來居然有點感動。不知道前幾任的孟婆有沒有見過這樣的癡情種子,反正她挺稀奇的,希望老天不要下大雨,把這種子淹死。
鬼差們來來往往,跟那年輕人熟了,偶爾會打招呼,“喲,江連城,你怎麼還在這裡啊?”
年輕人總是很固執的說:“我不是江連城,我叫楊逍遙。”他不明白爲什麼地府裡的人都叫他江連城。
孟婆也不明白,她連自己爲什麼叫孟婆都不知道,怎麼會知道他爲什麼叫江連城。陸判有一天召大家去開會,特意叮了她一句,“好好賣湯,不要東張西望。”
不要東張西望,不要多說話,要高冷,高冷是一個孟婆最基本的職業操守。
據說陸判已經在地府服務三千年了,三百年的職業孟婆生涯,她還是很年輕,好奇心是每一個年輕人的優良品質。孟婆很想知道,爲什麼大家都管楊逍遙叫江連城。
終於有一天,白無常很閒,他這個人閒不下來,閒下來就總覺得自己要失業了,要被新人頂替了。他很怕失業,失業意味着要去孟婆哪裡領一碗湯,然後去輪迴做人。做了五百年的白無常,他不喜歡做人,做人有什麼好,傻兮兮的,不知道自己前世今生,總是喜歡執着於眼前。
他去找孟婆聊天,他雖然不喜歡孟婆手裡的湯,卻喜歡孟婆年輕漂亮的面孔。天天對着牛頭馬面,真的是要吐了。
“誒,你們爲什麼叫他江連城?”孟婆忍不住問。
“因爲他是一個傻瓜。”白無常說,“上輩子傻,這輩子還傻。”
“不明白。”孟婆說。
白無常拿着孟婆的湯勺有一下沒一下的撥弄着桶裡的湯,“有的人真的很傻,生生世世總是糾纏不清,有的人前世傻,後世還傻。”
“還是不明白。”
白無常看了一眼橋上的年輕人,“他在等一個人。”
“是啊,聽說是被他誤殺的心上人,但是我真的沒有見到什麼穿紅衣的女子。”孟婆說。
“或許她死的時候不穿紅衣穿鐵甲呢。”白無常意味深長的說。
“啊!”孟婆被白無常看破,有些心虛。
她怎麼會忘記,那是她上任的第二十年,就是楊逍遙等待的第二十年。那個身穿鎧甲的中年女人,真的太顯眼,讓人印象太深刻了。她目光堅定,毫不猶豫的一口喝掉了她手裡的湯,然後轉頭看了一眼楊逍遙。
“他在那裡等多久了?”她問。
孟婆本來不想回答,她不想破壞自己的高冷形象。可是那個女人身上帶着的那種久經沙場的銳氣,居然有點威懾到她。她不由自主的開口道:“等了二十年了。”
“蠢!”那個女人冷冷的說。
“是挺蠢的。”孟婆接口道。
“麻煩你幫幫忙,讓他別等了,他等不到那個紅衣女子。”一身鎧甲的女人說。
“爲什麼?”
“因爲我就是,我沒死,又多活了二十年。”
“那你爲什麼不自己告訴他?”孟婆問。
“我沒臉見他,他是負了我,刺了我一劍,而我也騙了他。我確實是爲了血玲瓏接近他,但是我真的沒殺他無涯城滿門,殺他師門滿門的是我同門師妹。”女人說,“我想用自己的死成全自己圓滿的愛情,可是我錯了。”
“你走的這麼急,找人嗎?”孟婆問,她是很少腦子清醒,卻心甘情願毫無牽掛的喝下孟婆湯的人。
“是。”女人說,“他叫吳風,爲了救我,先我一步走了,你看見他了嗎?”
孟婆點點頭,那個一身鎧甲的男人剛剛走,她說的應該就是他。
“你愛上他了?”孟婆問,語氣有點急躁,“那他算什麼?他二十年的等待算什麼?”
女人又回頭看了楊逍遙一眼,“年少的時候,我總覺得,愛就該是同生共死至死不渝,就要轟轟烈烈你死我活。他死了我才知道,好的愛情從來不會像烈酒一樣,而是平淡如水,細水長流。相對於無望的生生世世的空等候,我屈從於現實的溫暖。”
孟婆不知道說什麼,人世間情情愛愛的事情,她一點都不懂。
她沒有去告訴他,她見過了他要等的人,她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會這麼做,或許怕他會失望難過,或許是怕從此以後偶爾擡頭,再也看不到那個倔強等待的身影。
又不知道過了多少年,孟婆內心的那點歉疚慢慢被時光磨淡了,變得理所應當,她甚至自動忽略了那年遇見那個身穿鎧甲的女人這件事。
直到有一天,來了一對情侶,對她一通糾纏,不肯喝孟婆湯,那個男人把碗摔了,還推倒她,她猝不及防倒在碎片裡,割傷了背,鮮血直流。
孟婆是有法術的人,可是和這些曾經是人的魂打交道久了,她常常把自己也當成了一個人類。所以,她幾乎沒有做任何防備,像一個初生的嬰兒一樣毫無反抗之力。
楊逍遙來了,他一把揪起那個男人的衣襟說了一句,“有勇氣反抗孟婆,活着的時候怎麼沒有勇氣和她一起好好的活下去?”
男人愣住了。
楊逍遙盛了兩碗孟婆湯端給了他們。
“你沒事吧?”楊逍遙問她。
孟婆握住了她伸過來的手,手心是溫熱的,分明成了鬼魂,爲什麼手心還是熱的?
她還是沒有說話。
“你有法術,爲什麼不制止他?”楊逍遙不明白,快三百年了,他見過她出手製服那些武力值爆表的無賴,動動手指頭,他們就哭爹喊娘。
這次爲什麼?
爲什麼?孟婆也不知道,或許她現在越來越像一個人類了,看見那兩個可憐的男女,不忍心。
孟婆把一切都告訴了他,那個身穿鎧甲的女人說的每一次每一句,都告訴了他。
他沒有說話,只是重複了一句:“屈從現實的溫暖?”
“你......你別怨我。”看着他離去的背影如此蕭索,孟婆這句話說的很沒有底氣。
楊逍遙決定要喝孟婆湯,入輪迴道。
孟婆想,他肯定是怨她的,她知道只要一碗湯,他就會把一切忘記的乾乾淨淨,前塵往事,也包括她隱瞞他這件事。
但是她沒有,她給了他一碗白開水,一樣的清澈見底,算是給他的禮物。
他走了,孟婆覺得這日子怎麼越來越長。
白無常跟她說:“你去輪迴吧,去找他,五百年了,你的苦日子該到頭了。”
“什麼?”她還是不明白,白無常說話總是神神秘秘,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
“去吧。”白無常說。
孟婆不是喜歡研究深奧問題的人,於是她站到了那個裝湯的木桶的對面。
盛湯的是白無常,他拿着碗問她:“你真的要喝?喝了還怎麼找到他?”
孟婆笑了笑,毫不猶疑的拿起了碗,一飲而盡,“看天意吧。”她不是不想找到他,她是不知道帶着這些記憶見到他,該怎麼面對。
孟婆走了,白無常鬆了一口氣,這個傻姑娘,五百年了,總算熬過來了。
五百年前,他去收割一個叫江連城的男人的性命,他中毒很深,能撐三年已經是閻王格外開恩。他是午夜去的,守在他身邊的女人還沒睡。
那個女人是個盲人,叫秦明河,是從小失明。他有點驚訝,什麼都看不見的秦明河居然能看見自己。
她跪着求他,求他放過江連城,她願意拿自己的陽壽給他。
白無常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會動搖,或許是那個女人的眼淚,或許是自己剛剛做了白無常,身上還有一種叫做同情的東西沒有完全消失。他居然答應她說想想辦法。
這事他當然不敢去問閻王,只好去問陸判,陸判是個很好的神。
陸判說,也不是不可以,把那女人剩餘的陽壽過給他,她要在地獄受五百年的煎熬,就算再世輪迴也無法和他在一起,除非時光倒流。
白無常把陸判的話告訴了秦明河,秦明河想都沒想就答應了。
“你想見見他麼?”白無常心生不忍,“今生你都沒見過他,五百年後的來世怎麼找到他?”
秦明河點點頭。
“那你回頭看看吧。”白無常說。
秦明河回頭的時候,白無常拿起了勾魂鎖,成了鬼魂的秦明河終於見到了江連城的臉。
白無常把她扔進了地獄,偶爾去看一看,她總是帶着笑在刀山火海在油鍋。
兩百年,他問了她幾次後不後悔,她都笑着搖頭。
白無常替她慶幸,如果她說後悔,會立刻灰飛煙滅,永世不得超生。
後來當時的孟婆耐不住凡心投胎轉世去了,奈何橋缺個賣孟婆湯的,白無常跟陸判推薦了秦明河。
白無常沒有想到,秦明河第一天當班,就遇見江連城,他在那裡等他那一世愛上的一個女人。白無常突然爲秦明河感到不值,她爲了他多出來的二十年陽壽,受了兩百年的苦,他卻在輪迴轉世後愛上了別人。
白無常不甘心,吩咐手下們時不時假模假式的跟他打個招呼,叫他那一世的名字:江連城。
江連城在奈何橋上等了三百年,漸漸的,可能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等的是什麼。白無常很滿意這個結果,江連城去輪迴的時候,他知道秦明河給他喝了一碗白開水,他會保留着前一世的記憶,仍舊去追逐那個不屬於自己的愛人。
是了,陸判說過,就算秦明河再世輪迴也無法跟江連城在一起,除非時光倒流。
時光倒流?誰說時光不能倒流?白無常說服了秦明河去輪迴,他的手下在撥動輪迴盤的時候,手抖了一抖,這世界上就沒有了秦明河,只有墨小染。
白無常違規操作,很快被陸判知道了。陸判知道他最怕的就是進入輪迴道做人,偏偏要判他去做人,而且要他去做一個勘破天機卻不能說破的人,讓他做一個一身本事卻不能用來賺一分銀子,守着金飯碗去討飯的人。
於是,神算世家柳家的寶貝孫子柳傳宗出生的時候,哭的特別特別響,因爲他又害怕又憋屈,他不想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