擁抱我吧,葉思遠
我摘下圍巾、手套,程旭請我坐到沙發上,爲我泡了茶,然後捧了一疊宣傳冊也坐了下來。
“陳經理,這些是我們公司前兩年做的宣傳冊,因爲近兩年新竣工的工程很多,所以打算重做,我們每年要參加許多次展會,冊子的用量還是挺大的。”
“程經理,您千萬別叫我陳經理,叫我j0j0,或者小陳、陳桔都可以,我還是個新人,還有好多事兒要請您關照呢。”
他一笑,說:“行,那我就叫你jojo吧。”
我接過他手裡的宣傳冊翻了一下,設計得的確比較老套,然後與他討論了一下新冊子想達到的效果,以及我們設計所需要的素材。
“很多工程做得非常漂亮,那個h市大劇院你知道吧?就是我們的分公司設計,並由我們公司承建的,只是我們手裡的照片不是特別好,有些工程實景還需要你們派攝影師去實地拍一下。”
“這沒有問題,啊!原來大劇院是你們公司建的呀?造型很好看哎!我特別特別喜歡。”我相信自己的眼神一定寫滿了崇拜之情,千穿萬穿馬屁不穿,這是最簡單的套路了。
程旭搖着頭笑起來:“還好啦,外行看來氣勢挺恢弘的,懂行的看了就知道,經不起時間考驗,就像h市的火車站一樣,我一直覺得那造型像個大壩。”
我忍不住笑起來,這個人還挺有意思,我說:“幸好我不是本地人,不然肯定得和您吵,這火車站可是h市人的驕傲呀,聽說當年受盡了榮譽與誇讚!”
“很難看。其實我也不是本地人,你是哪兒人呀?”
“k省的,離這兒挺遠。”
“哦,口音聽不太出來,我是j市的,要比你近許多。”
“我是在這兒讀的大學,畢業就留下來了,這兒的發展機會要比老家多。”
“我是畢業了纔來的,你多大?我看你才20出頭啊。”
“到年底24了,我去年畢的業。”聊了幾句,我發現我倆已經在閒扯了,這狀況真不錯,換成平時,我一定與他多嘮一會兒,可是今天我的身體真的不舒服,急切地想回小窩去睡覺。
“程經理,我已經瞭解得差不多了,就先告辭了,明天我和您電話聯繫,您給我傳一些資料,名片上有我qq號,要是圖片不符合規格,我們就自己去拍,或者掃描,您看行不?”
“行。”他看看錶,說,“呦!都快下班了,你是回公司還是回家?開車過來的嗎?”
“回家。我打車來的。”
“我也該走了,你住哪塊?順路的話我送送你,今天下雪,車子不好打。”
我想了想,還是拒絕了:“不用了,這兒有公交車可以到我家,挺方便的。程經理我先走了,您忙,明天電話聯繫。”
他有略微的失望:“好,再見,你路上小心。”
“我會的,再見。”
我一直保持着職業微笑,走出辦公室,才呼出一口氣。
又是一個對我感興趣的男人,我聳聳肩往電梯間走去。電梯門的鏡子上映出了我的樣子——微卷的及肩發,臉上化着淡妝,身上穿着淺灰色的呢大衣,脖子上裹着粉紅色的粗毛線圍巾,牛仔褲下套着一雙灰色雪地靴。恩,我今天的樣子就像言情片裡的女主角,甜美中還帶點兒楚楚可憐,果然是男人們喜歡的款型。
在過年放假前,我和程旭又見了幾次面,我們公司的設計師爲他們設計了一個初稿,程旭基本滿意,不過還要等他的領導從國外旅遊回來再定奪,討論了幾次後,我們把定稿的時間推到了年後。
準備回家過年前,秦理又來了h市。
他的精神不太好,我覺得他看起來瘦了許多,即便是穿着厚夾克,坐在輪椅中還是顯得很單薄,尤其是兩條腿,即使有褲子裹着,還是細得讓我不忍去看。
“你怎麼啦?身體不好嗎?”在凡人軒的包廂裡坐下,我有些擔心地問他。
“沒什麼,你最近好嗎?”他沒有如往年那般笑得燦爛,神色間透出了一些憂鬱。
“不錯啊,最近挺冷的,其實你不用過來看我,我也可以去d市見你嘛。”
“我也是順便到這家分店來看看。”秦理輕輕嘆了口氣,他轉着桌上的茶杯,過了一會兒擡頭看我,說,“小桔,以後,我不會過來了。”
他的語氣很淡,我驚訝地看着他,不明白他的話是什麼意思。
“h市的凡人軒,我決定轉讓了,下家也已經找好。”
“爲什麼?生意不好嗎?我不覺得呀,每次來人都很多。”我奇怪極了。
“有多方面原因吧,總之,今天應該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了。”
我呆住了,說不出話來。
秦理笑起來:“別這副表情,我們又不是情侶分手,不用難過。”
怎麼不是呢?他是我和葉思遠之間唯一的聯繫了,本來還有劉一峰和馮嘯海,可是一年前,我就聯繫不上劉一峰了,聽馮嘯海說他似乎是回了老家發展,而馮嘯海,他說葉思遠沒有和他聯繫過。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騙我,但是既然他這麼說,我也不好追問。
畢竟我還有秦理,經常和我通電話的秦理,每年冬天都來看我的秦理,可是現在,他居然對我說,我們不會再見面了。
難道這一切,都是葉思遠的意思?
“阿理,我能去d市見你嗎?”我小心翼翼地問。
秦理看了我一會兒,抿着嘴脣搖了搖頭:“小桔,我不會見你的。”
我抓起包站起來就往外走,聽見秦理在身後叫我:“小桔!”
我做了個深呼吸,回頭看他:“阿理,這幾年,謝謝你。不過我現在心情很不好,我不想吃飯,也不想和你說話,請你轉告他,我會等到期滿,時間一到,我陳桔立刻就忘了他!一秒鐘都不會再記得他!他沒必要搞這些事,他憑什麼呀!”
秦理皺着眉注視着我,最終還是沒說出什麼。
“阿理,再見。”我對他笑了一下,轉身離開。
我裹着大衣在街上走,走啊走啊,走啊走啊,終於忍不住哭了起來,我給王佳芬打電話,忍着眼淚問她晚上有沒有空。
王佳芬沒有發現我的異常,抱歉地說晚上要和男朋友去婚紗攝影店,問我第二天見面行不行。
我同意了,掛了電話,發現自己不想回家。
那個小小的窩,只是一個棲身之所,哪裡算是家。
在街上走了1個小時,我搜腸刮肚地想自己應該到哪裡去,最終還是沒有頭緒。
我和他曾經去過許多地方,腳步遍佈這個城市的角角落落,可是如今,沒有了他的這座城,究竟哪裡能真正地容下我?
最後,我還是回了家。
去年春天,王佳芬通過同事聚會,認識了一個男人,那個男人追了她兩個月,她終於同意交往。他們已經談了將近一年,決定在今年五月結婚。
我見過那個男人,他在h市的一個區政府上班,是一個公務員,身材高大敦厚,眉目平和,王佳芬站在他身邊,十足的小鳥依人模樣。
坐在咖啡館裡,看着王佳芬洋溢着幸福的笑臉,我依舊錶示不解:“真不知道你是怎麼想的,那麼早就要嫁人。”
“我都快25了,早嫁人早生孩子,不好麼?再說了,他都31了。”
我有些唏噓,原來光陰真的不等人,我還記得剛到學校報到時,在寢室初見王佳芬的情景。那時她還沒滿19歲,臉龐青澀稚嫩,看着我的眼神很友好,似乎只是一眨眼間,已經過去了近6年。
“小姐,你的咖啡。”服務員爲我們端上飲品小食,我的面前是幾年不變的黑咖啡。
“謝謝。”
“需要糖和奶嗎?”
“不用。”
服務員走開,王佳芬看着我,說:“小桔,你真的還要等他嗎?”
我挑眉:“爲什麼不呢?已經快3年半了,勝利在望。”
“如果明年9月,他還是沒有回來呢?”
“我就把他埋起來,忘得一乾二淨。”
“……”王佳芬猶豫了一下,沒有繼續說下去。
我知道她要說什麼,我已經對她說了秦理的決定,我們都知道,葉思遠是打定主意,不回來了。
一年又一年,其實我自己都不明白,我究竟在等什麼。
初夏季節,王佳芬結婚了。
我理所當然地做了她的伴娘。那一天的她,格外美麗,那一天的我,卻有些傷感。
打着精神忙了一整天后,我終於在喜宴上喝多了,跑去衛生間吐得一塌糊塗。
墜樓以後,我的腸胃一直不太好,其實是不適合喝酒的,但是那天我還是放縱了自己。從洗手間跌跌撞撞地走出來,我差點撞上一個人。
“抱……抱歉!”我擡起頭來,笑得花枝亂顫,“恭喜發財!萬事如意!新婚快樂!”
面前的男人表情錯愕,我定了定神纔看清,居然是程旭。
“jojo?你怎麼了?”他掏出紙巾遞給我,我才發現,自己已經哭了。
這已經是我和程旭認識後的幾個月了,雙方公司的業務早已經完成,我和他已經兩個月沒再聯繫。
“啊,沒事兒,今天我老同學結婚,我高興來着。”我扶着牆,繼續笑。
“前男友啊?我看你是在躲着哭吧。”
“哪兒有啊!女!女同學!”我捂着嘴笑,眼淚卻還是刷刷地流下。
“你在哪個廳?我送你過去,你路都走不穩了。”
他不由分說地扶住了我的手臂,我心裡電光一閃,一下子就甩開了他,腳步踉蹌地後退了兩步。
程旭有些楞,看着刺蝟似的我,面色尷尬起來:“對不起。”
“沒事兒。我自己能走。”我往王佳芬的宴會廳走,感覺地都在晃。
程旭跟在我身邊:“你喝了很多酒。”
“一點點紅酒。”我對他笑,“再加一點點啤酒,一點點白酒。”
“你喝混酒啊!”程旭皺起眉來,“你臉色看上去很不好,jojo,你要不要緊?我覺得你最好去醫院看看,你這樣子真不像是普通的喝多呀。”
“我……”我還想說什麼,肚子裡突然劇烈地痛了起來,我捂住腹部,身子一軟,眼前一黑,接着就失去了知覺。
醒過來的時候,我聞到了醫院的味道。
在醫院住過將近一年,聞到這種味道,我就想吐。
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躺在輸液室的病牀上,我的手背扎着點滴,身邊是幾個陌生人。
“醒了醒了,趕緊打電話通知新娘子!”有人叫起來,有人立刻撥通了電話。
我轉了轉頭,發現程旭坐在我身邊,擔心地看着我。
“醒了?覺得怎麼樣?你喝太多了,急性酒精中毒,醫生給你用了藥,酒醒了就沒事了。”
“他們是誰啊?”
“是新娘子的親戚,新人還在敬酒,跑不開,是我們把你送醫院的。”
我看到程旭的襯衫上有一片污跡,心裡一慌,知道大概是被我吐出來的東西弄髒的,急忙說:“把你衣服弄髒了,對不起,我賠給你。”
他低頭看看,點頭說:“行,這件襯衫6800,你付現金還是刷卡?”
“啊!!這麼貴啊?”我驚了,“我,我幫你拿去洗行不行啊?再賠你,呃,1000塊。”
他“噗”一下就笑了出來,擼了下我的腦袋,說:“和你開玩笑的,你還信。”
我鬆了口氣,看着他笑嘻嘻的樣子,頭髮上似乎還存留着他手掌的溫度,這種感覺非常非常陌生。
那個人,他從未做過類似的動作,不是不想,是不能。
永遠都不能。
看我醒了,王佳芬的親戚們陸陸續續地離開了醫院,只剩下程旭陪着我。
我勸他離開,說自己一個人可以,睡一覺天亮就能出院了。程旭不答應,他指指邊上的空牀位,說:“我陪你,聽醫生說你以前好像腹部開過刀,他們擔心你的胃再出問題,最好有家屬陪着。”
我沒有再堅持,程旭又問我:“你在這兒有家人嗎?或者……男朋友,我幫你打電話叫他們來。”
“沒有。我是一個人。”我才說完,就發現程旭眼中閃起了一點光亮。
我又補充,“我男朋友在國外,他明年就回來了。”
程旭的眼神黯淡了下去,不過只是一瞬間,他又笑了起來,幫我掖了掖被子,說:“那我正好趁人之危,代替他照顧你了。jojo,好好休息吧,明天就好了。”
恩……我不知不覺地睡着了,夢中,我彷彿聽到那個人在溫柔地爲我唱歌,歌聲模糊又遙遠,但是他的樣子卻異常清晰。
我有些欣慰,在這冰冷寂寞的醫院,我並不孤單。有個人一直陪伴着我,雖然我與他不熟,可他給予我的這份溫暖,就像是雪中送炭。如果沒有他,我一定會躲在被窩裡偷偷地哭,就像這幾年無數個午夜夢醒時一樣,躲在我的殼裡,哭得昏天黑地。
至少現在,我能睡得安穩,明白自己即使是死了,也不會沒人發現。
葉思遠,只剩下一年零四個月了,請允許我,繼續等你吧。
第二天一早,我給王佳芬打了電話,她想來看我,我說不用,回家休息兩天就行。
程旭陪我出院,他開車送我回家,我沒有讓他上樓,我的小房子還沒有人來過,我不想爲任何人破例。
在家休息了幾天,我重新回公司上班,同事們紛紛問我身體有沒有大礙,到了中午,還有男同事爲我買來了暖胃的粥。
沒錯,現在我人見人愛。
在公司裡,我與同事們的關係很好,單身的男同事們會對我獻殷勤,但是隻要我一發現有曖昧的苗頭,立刻就會把話說清,劃清界限。也許是因爲我做得很決絕,反而令一羣八卦女同事好奇起來,從未對我產生過敵意。
辦公室主任吳姐很關心我的感情問題,數次想給我介紹男朋友,我都婉言謝絕。
給出的統一回答是:我打算在25歲以後再談戀愛。
25歲,真是一個令我糾結的年齡,是不是跨過了那一年,我真的可以放下一切。
鬼才知道。
程旭開始打電話給我,約我吃飯、看電影,用的是最常見的追女孩套路。
“我同事給了我兩張電影票,我找不到人去看,想問問你有沒有空。”
“某某餐廳推出優惠套餐,兩個人吃特別划算,你要不要一起去?”
……
我統統拒絕。
程旭是一個好男人,比我大2歲,年輕有爲,儀表堂堂,前途無量,但是……沒有但是。
漸漸的,他就不再與我聯繫了。
在葉思遠27歲生日的那一天,我請了一天假。
哪裡也沒有去,只是待在家裡,拼我的日出。
從早上,一直拼到凌晨12點。
我拼得很慢,很慢,他曾經說過,日出拼完了,他就回來了。
所以我一直不敢拼完,我怕我拼完了,他還是沒有出現,我會崩潰。
反正有一個deadline,是不是?
只剩下一年了,枷鎖正在越縮越緊,等到我難以爲繼的那一天,要麼我死,要麼解脫。
很意外的,我24歲生日那天,久未聯繫的程旭給我打了電話。
“生日快樂,jojo,晚上有活動嗎?”
“沒有。”我和他說了實話。
“我請你吃飯吧,爲你過生日,好不好?”
鬼使神差的,我說:
“好。”
大家兒童節快樂。
寫起來才發現,要寫到重逢不是那麼簡單,於是,今日雙更,下一更是6月1號(今天)晚上8點半。
我愛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