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匿名者”的情形,身爲旁觀者、而非當事者,方然的感觸仍十分強烈。
這不奇怪,同樣作爲永生的追尋者,他很清楚罹患不治之症,對極度畏懼死亡、渴望永生的“同類”而言,會是多麼絕望之極的打擊。
不僅如此,看“匿名者”的行事風格,他也一點不像是在說謊。
到處留存訊息,廣泛聯絡潛在的競爭者,對網絡中的行蹤幾乎不加掩飾,站在永生追尋者的立場,這絕不正常,除非“匿名者”的確已時日無多,根本不在乎自身的安危;
但這種推理,也隱藏着一個不大不小的漏洞:
對此人而言,即便知道死亡很快就會來,也沒必要徒增風險、甚至引來殺身之禍,不是麼。
所以,他到底想對同類們說些什麼呢。
“……
對我本人的狀況,雖然一開始極度抗拒、甚至情緒崩潰,現在也只有接受。
或者,按追尋永生者的思維模式,這也談不上接受、或者不接受:死亡面前,人是根本沒有選擇的,我原本一直在竭盡全力想打破死亡的魔咒,但是現在,只能承認這世上有些事,並非人的主觀願望所能改變。
陳述這一點,與各位並無關聯,在此謹爲說明自己的狀況。
我真正想告訴各位的,是在意識到自己的努力註定將失敗後,衍生出的一些感想。
雖然看到這篇文字的人,想必和我一樣,都是志在永生不死的探索者,但是,在真正明白自己已沒可能抵達這條路的終點之後,我本人的立場,想法,就不再會與各位完全一致。
這種立場上的差別,所想、所得,或許會對你們有幫助。
所以,就算是拜託也好,全憑各位的興趣也罷,希望你能夠在刪除本數據之前,繼續看下去。
……”
方然清楚的記得,看到這裡,他已經對匿名者接下來要講的,有了某種隱約的預感。
不僅如此,“匿名者”的字裡行間,語氣,分明透着一種擔心與不安,彷彿生怕看到這篇文字的人失去了耐心,而選擇直接將其刪除;
這種心情,當時他並不理解,但隨後就漸漸的感同身受。
“……
畏懼死亡,追尋永生,是各位、和曾經的我之唯一目標,這是很顯然的。
否則,想必正在看這篇文字的你,也不會發現我所留存的聯繫方式,更不太可能費盡心思來調查這些數據碎片;
但恕我直言,至少我本人的反省,並不認爲各位和我自己,對生命,對死亡的認識,足以支持我們追尋‘永生不死’這一至高無上的目標。
生命是什麼,死亡是什麼,拋開哲學意義上的誇誇其談,各位真能說得清楚嗎。
我所指的,並非糾結於定義的教條,而是站在一個原本註定會死的生命體立場上,怎樣看待自己目前所處的狀態,又怎樣看待自己的過去、現在和將來的根本問題;如果不弄清楚這一點,僅僅執着於身體意義上的永生不滅,那麼,我想我可以很有把握的講,即便歷盡艱辛而做到了這一點,你仍必定會發現,這根本就不是我們最初追尋的目標。
說的更直白一點,‘人’的永生,絕不僅僅是身體的不朽,而是思維意義上的‘永遠活着’;
後者的實現難度,毫不誇張的講,遠超前者,事實上,直到明確了自己的必死之宿命,對後一種狀態如何實現,我本人仍未找到任何確切可行的策略。
……”
“匿名者”的想法,居然與自己近來所得大致彷彿,這讓方然十分驚訝。
進而,他一下子想到,自己最近糾結的永生困局,恐怕會是任何執念於永生不死的同類,遲早都會陷進去的必經之劫。
人的永生,絕不僅僅是身體的不朽;
他默默牢記了這句話。
“……
直到目前,確切的講,直到西曆1472年7月19日,已有很充分的證據,證明對人而言,漫長演化塑造的這具血肉之軀,終將會有被改造,被完善,進而實現永存不朽的那一天;
對這一劃時代的科學成就,即便我已悲哀的意識到,這與自己無關,卻仍然很欣慰。
但是要實現永生,人的永生,僅有不朽的身體還遠遠不夠。
站在具有自我意識的‘人’之立場上,蓋亞的萬千生命,即便永生,也無非是身體的永存不滅;
一棵樹,一匹馬,只要有這樣的特性,就可以認爲,它們已實現了永生,這說法並沒有任何邏輯上、或實踐上的錯誤。
但是對人而言,只要想一想醫院裡甦醒無望的植物人,就可以明確斷言,身體的永存不滅,僅僅只是意識持續存在的一種手段;雖然以今天的科技水平,維持身體的不朽,仍然是維持意識長存的唯一手段,但展望未來,倘若科學技術仍有極大的提升空間,完全可以想象其他更可靠、更方便的手段會出現。
‘永生不死,是意識的永存’,各位或許就是這樣想的。
而我的想法又如何?
意識的永存,並不是一個人‘活着’的充分條件,而僅僅是必要條件;
要想真正意義上的永生,活着,並不是一個人持續的存活下去就能辦得到,此外還需要外界,需要環境。
說白了,脫離周遭環境,脫離整個人類世界的永生,沒有意義。
人,人類,人類文明;
不知各位追尋着永生的同類們,在艱難跋涉時,是否有閒暇稍稍思考一下,這些概念彼此之間的聯繫究竟如何。
對我個人而言,永生的念頭,並無法確切指出是在生命中的哪一天,哪一秒時產生,但總歸來講,是早已有之的最終目標;正在閱讀的各位同類,想必也是如此,但我們又是否想過,所謂‘永生’,究竟是什麼給了人以信心,認爲這種此前從未在蓋亞表面發生過的事,能夠被今天的‘人類’所實現?
用不着我在這裡複述,各位早就清楚,不要說四十億年來的無數生命,即便人類誕生以來的上千億過客,其中,也並沒有任何一個能超越死亡。
但爲什麼,我們仍如此執着於永生,而幾乎不考慮‘也許這根本無法實現’的風險?
這種神秘的自信,是來源於什麼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