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天憫人,這樣的想法是無趣而危險的,方然提醒過自己。
要裝作尋常的宅男,把托馬斯*安生的角色扮演好,也不一定要拉Emily下水,隨便在發達的社交網絡上搭訕幾個女子,憑自身的優越條件,難度也並不高,過去十幾年的人生經讓他有起碼的自信。
但很罕見的,在考慮並實施這件事的時候,他的想法,卻和過去不太一樣。
同樣是遮掩行蹤,以安生的身份做一個普通人該做的事,譬如擇偶,隨便以誰爲目標都可以,難道不是嗎。
和追尋永生的最高目標相比,這件事,畢竟只是一個小環節,並沒有非完成不可的目標,所以在計劃時,方然幾乎是下意識的選擇了Emily,他覺得和這位女孩交往會比較輕鬆,或說說的更直白些,會讓他感覺舒服一點。
Emily這樣的人類,心態,在他看來甚至有一些幼稚,可捫心自問,方然卻必須承認,即便他自己,都一點也不願意和自己這樣極端理性、現實的傢伙相處。
愛美之心,這樣說未免膚淺,他真正感覺到的是意識與潛意識的衝突。
在意識,正思考的這存在,基於起碼的利弊權衡和理性決策,方然很清楚自己接下來的每一步應該怎麼做。
但是在潛意識,自然選擇所塑造的人類特質,卻又蘊含着人自身的價值追求,即便這些追求,本質上不過是爲“存續”這一終極目標而服務的手段,人的價值判斷,卻未必完全理性,而更傾向於追尋這些表面化的存在。
不爲目標、而爲手段去努力,似乎是一種捨本逐末。
然而換一個角度,方然卻不禁回想,倘若絕對客觀、理性的人,畢生都在爲“活着”的終極目標而竭盡全力(這不正是永生追尋者的寫照嗎),這種行爲,與一臺毫無思想的自動機又有什麼區別呢。
畢竟如果只是“活着”,這樣的動機,一臺高度發達的AI都能做到。
生而爲人,活着,是起碼的要求,繼而想要追尋無限長的生命,這是順理成章的事。
然而活着……
對凡事都要找一個目標的人而言,卻又是爲了什麼呢。
……
清晨,一大早起牀洗漱,年輕人檢查過打包好的行李,目送機器人將其裝進物流運輸車。
幾天前參加完典禮,辦妥相關手續,方然花費了好幾天時間,把托馬斯*安生的住所調查過一遍,確保房間裡沒有可能泄露身份的訊息、密碼或機關,做完這一切後,他又打開租賃公司的網頁,繳納了接下來半年的費用。
人去屋空,很快要在夏洛特上班,方然卻在屋子裡保留了一些陳設和雜物。
以存放大量手辦、傢俱和其他陳設的理由,續租半年房屋,算是給自己留一個後手,萬一他的調查還不夠徹底,或者密室那邊出了什麼情況,總還可以稍加應對。
至於半年的上萬馬克房租,對他而言,並不構成多大的負擔。
“國際商用機器”公司的新入職員工待遇,在普遍高薪的IT領域中,位居上游,也包括前往夏洛特的經濟艙機票費用,在如今廉價航空滿天飛、把人當貨物運輸的聯邦,待遇已經很不錯,但方然只能放棄這福利,自行購買火車票。
坐飛機,是不可能的;
至少在成爲“那個人”,並擁有絕對安全的空中交通手段之前,是不可能的。
自從成爲托馬斯*安生後,一年多來,方然很少出門,也未曾在Philadelphia這座大城市裡穿行,安全方面的考慮當然有,除此之外,一想到真正的托馬斯*安生,就長眠在這座城市的某棟建築物地下,他就有些喉頭髮緊,更不願意貿然接近。
哪怕在行動時十分堅決,下手毫不拖泥帶水,方然也不願意直面那一樁罪行的受害者,甚至只是接近事發地點,都會令他不適。
爲隱匿身份,犧牲掉一個普通人,以追尋無限長生命的目標而言,這其實也沒什麼。
雖然在考慮這件事的時候,方然也曾糾結,奪取一個註定將死之人的生命,這種事,究竟會罪惡到何種程度;倘若是爲了追尋永不下車的神蹟,與或將到手的無限大收益相比,安生的有限生命,是不是就可以作爲一個可以接受的代價。
甚至,如果以無限大的收益爲砝碼,得失的恆量,就註定無法用什麼東西來配平;
即便搭上整個人類文明,和其中每一個人的生命,有限長的生命乘以七十億,距離無限大,也還是有無限遠的距離。
這樣想一想的話,似乎,爲求永生而讓人類世界毀滅,也都無妨了呢。
想法,事實上大錯特錯,略作思考的年輕人卻沒想更多,看一下時間過了八點,方然背起行囊走出大門,他鬆開手,讓房門在身後“咔噠”閉鎖。
再見了,Philadelphia。
出門搭乘共享電動車,從住處到費城火車站的路上,方然又一次瀏覽了這座城市。
盛夏時節,車窗外陽光明媚,灰濛濛的偌大城市沐浴在燦爛的天光中,彷彿也褪去了幾分疲憊,平添了幾分勃勃的生氣。
聯邦大城市的景象,方然在網絡上經常見到,他一邊留意車輛的前進軌跡,一邊看向街頭巷尾,公園廣場上隨處可見的攝像頭,信息化終端,物流轉基礎設施,乃至於推着輪椅、或搬運着貨物的形態各異之機器人。
機器人,和顧名思義的想象不一樣,結構並無須以人、或四足動物爲參照。
當今時代的信息科技,發達的程度,超乎想象,但再怎樣發達的信息技術,也要藉助機電系統才能應用於現實。
在這一領域,聯邦的若干IT巨頭,並不只負責研發、設計頂層架構和軟件體系,而是在信息技術的浪潮中,競相退出軟件與硬件結合、終端與網絡結合的產品體系,試圖以自己的標準,全方位滲透到聯邦乃至全世界的每一個角落,進而建立自己的信息帝國,攫取超乎想象的利潤。
這一設想,在商業層面是很尋常,但要真正實施,則必須仰賴聯邦政府的支持。
而管理着社會的當局,對此又有什麼樣的考慮呢:
出發點不同,採取的策略也不同,資本主導的各方力量博弈之結果,則是基於“聯邦標準信息測度碼”的歸一化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