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產機”，按指令製造一切種類“全產機”的存在，是不是人工智能發展的極限，目前還沒人能說得清楚。
不止如此，站在今天的視角，方然甚至還未看到這一點。
眼前的世界，遑論“終產機”甚至“全產機”，人類目前能製造的仍然只是APMS，是面向最終產品的一種體系，這種體系，即便完全脫離了“人”的因素，也仍然是社會化生產體系的一環，目的是爲人服務。
但這種情形，正在不知不覺間發生着變化。
身在夏洛特研發中心，和同僚們一道爲IBM公司的諸多自動化、智能化產品提供底層支持，和在AIG組相比，方然接觸到的項目更多，眼界也比一門心思研究人工智能時更開闊，大概就在幾個月的時間裡，憑藉對項目領域的觀察，他逐漸發現了一些規律，進而更大致預測到聯邦的未來動向。
一言以蔽之，經濟危機，時隔十年之後的又一次經濟危機，很快就會再次來襲。
作爲計算機領域的開發人員，卻因爲追尋永生而關注起世界的前途命運，經濟，是方然重點關注的領域之一，但這並非是說，他的想法會接近經濟、金融領域的業內人士。
正相反，對聯邦的經濟運行，他自有一套獨特的思考和見地。
經濟危機在迫近，對他而言，是一種發自直覺的判斷。
爲什麼會這樣認定呢，表面上，觀察聯邦、乃至其他列強的股市，一潭死水般的現狀並未昭示任何趨勢，官方發佈的經濟數據，從製造業信心指數到登記失業率，也沒有很緊迫的信號，正彷彿，經濟還在平穩運行。
但身在製造業，方然的判斷，則來自於無從造假、見微知著的客觀實踐。
“國際商用機器”公司，毋庸置疑，是聯邦信息產業的巨頭之一，其研發、製造的產品，大多都是業界領先的自動化、智能化生產體系。
換句話講，IBM的主要客戶，並非普通消費者、而是其他企業和公司。
而就在最近幾年來，這家業界巨頭的新產品——“自產機”，逐漸推向市場，繼而接到了越來越多的訂單。
滲透“國際商用機器”公司內網，截取數據，方然能看到一系列的訂單。
訂單中的“自產機”，很少有製造最終消費品的型號，大部分都是面向工業原材料、能源動力、中間件而定製，產出的東西，從高速軸承、硝酸到硅晶圓，都不是民衆能直接消費的東西，而是其他工業體系的原料和配件。
這正反映了聯邦經濟的怪現狀：
人的需求在萎縮，機器的“需求”則在膨脹。
背後的邏輯，則是在新一輪信息技術領域的刺激政策後，與資本高歌猛進、大搞基建的狀態迥異，聯邦的大多數民衆並未從中獲益，並沒拿到多少聯邦馬克，相應的，爲三億人口提供從自來水到疫苗的諸多產業領域，也就因此而陷入困境。
即便其中一小撮，具體而言，資本的掌控者和白手套們，欲-求仍旺盛到令人作嘔，也無法代替龐大的三億人口去消費一切過剩產品。
相反，這些人的主要需求，事實上已拋離了絕大多數勞動者，而日益演變爲小團體內的自動化採購與建築，只需少量資深的專業人才，就能在資本之間互通有無，交易能源、原材料和一切工業設備、模塊與系統，建立起規模空前龐大的信息化產業帝國。
但這樣的基礎建設，從光纖骨幹網，可燃冰氣田到快堆核電站，再到集成電路製造、合金冶煉與特大型裝備製造基地，一切都幾乎與聯邦絕大部分民衆的工作、生活，沒有任何聯繫。
歷史，已經顯現這樣的趨勢，一小羣人已不再需要絕大部分人，至多隻需要其中最聰明的頭腦，和最曼妙的身材。
至於這絕大多數中的絕大多數，唯一的前途，則只能是自生自滅；
倘若資本暫無閒暇，還沒空送他們去死的話。
資本的行爲變遷，在自身，是一種順勢而爲的調整，但是對民衆而言，則是不堪重負的滅頂之災。
曾幾何時，差不過就是在二、三十年之前，聯邦的大小城市，正如世界上大多數國家的城市那樣，是人口密集、經濟活躍的核心區域，但凡有條件、或者有機會，民衆都會選擇向城市尤其大城市遷徙，從而獲得更好的就業崗位和福利待遇。
這種趨勢，一直到人工智能爆發的前夜，到了登峰造極的程度。
然而AI登場後，很快，一切就都變了。
人口聚集的城市，特別是大城市，曾經是聯邦統治機器的禁臠，不僅經濟高度依賴人才與信息的密集填充，統治機器本身、與機器背後的金主們，也幾乎都在繁華喧囂的城市中佈局，臥榻之側，自然要打理的井井有條。
然而在IT橫行的時代，生產力發展，則越來越不再需要人口的高度集中。
即便資本不主動出手，隨着一批批勞動者加入失業大軍，失去經濟來源，有房、有車、有債、沒錢的民衆們，也很快就會讓城市變成貧民窟，繼而成爲龐大如山的垃圾堆。
而在這時，早有打算的工場主與白手套們，早已移居到風景優美、環境優越的郊外，享受自動化物流體系與互聯網絡的快捷便利，更藉助監控攝像頭與安保機器人，享有今日之大城市決然無法提供的，全方位、無死角的安全保障。
統治機器遷往郊外，一座座別墅掩映在鬱鬱蔥蔥之中，對居者而言，生活似乎愈加美妙。
然而相應的，被資本無情拋棄、高層建築林立的聯邦大小城市，則彷彿持續失血的軀體，逐漸變得蒼白，繼而，惡臭橫生。
這一變化的大趨勢，置身於夏洛特郊外的研發中心，方然並無切身的體會。
但原本住在市區的赫伯特*西蒙，卻對此深有感觸，前段時間才一家人遷入研發中心的居住區。
搬家的真正緣由，西蒙語焉不詳，不過想一想也能知道，對長久居住城市的變化，這位資深專家想必會明白緣由，明白這一切究竟是因何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