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伯特*西蒙的親自出面,相比網絡留言,是一種更可信賴的邀請方式。
如果,僅僅是如果,有人要在研發中心策劃一起謀殺案,通過網絡訊息將目標引入陷阱,事後再抹除信息記錄,就有可能辦到所謂的“完美犯案”。
相比之下,親自出面請目標人物入彀,就會在研發中心的監控網絡中留下一大堆活動記錄和監控影像,更不用說與目標一起行動,穿過偌大的研發中心,多少總會製造出幾個目擊者,要做到天衣無縫就非常困難。
即便如此,對於“是否要踏入製造車間”,方然的決斷仍然是No。
至於說理由,直接講也沒什麼。
倘若西蒙並無其他心思,自然就不會介意,而倘若此人果真心懷不軌,那什麼理由也都是一樣的。
抱着幾分警惕,方然跟在赫伯特*西蒙身旁,兩人一起走進電梯、離開研發組所在的辦公樓,穿過夕陽遍染的花園般中庭,一路上,或許是爲打破略顯尷尬的沉默,西蒙先生簡單詢問他的工作近況,方然則心不在焉的迴應幾句。
用不着看手機,塞在耳孔裡的藍牙耳機,會報告ASA3.1的實時監控結果,讓他知道周圍的一切是否隱含威脅。
頭一次經過這裡,大概是通往製造車間的路,方然還是難免會警覺。
幾分鐘後,和項目負責人一起走進環境優美的員工餐廳,在沒什麼人的大廳一側找位子坐下來,拿出手機點餐,方然擡頭瞥見落地玻璃窗外,不遠處那遮蔽了夕陽的龐大建築羣,才暫時放鬆警惕,將思維轉向兩人之間的對話。
工作室,每一天都很忙碌,更經常是點餐送到工作室,方然沒去過幾次餐廳,更沒造訪過其他研發大樓裡的員工就餐處。
在這裡,可以直接看到製造車間,赫伯特*西蒙是特意這麼選的嗎。
接下來的談話,印證了方然的猜測。
“托馬斯,你正在看的那一組建築,淺灰色外表的幾座大型廠房,隸屬於裝備製造部。”
“坦率的講,我以前還沒看到過,一會兒要去的就是那裡嗎?”
“哦,並不是,雖然這一大片區域都由裝備製造部管理,但你想必知道,‘國際商用機器’的很多項目都有密級,就算對基礎研發組的你我,很多區域也是無權進入的,譬如眼前的這幾棟就是。
裡面似乎在進行軍方的項目,具體細節,恕我也不太清楚。”
說話間,機器人侍者送來了配餐,赫伯特*西蒙擡手端過餐盤,還向機器微微點頭。
不經意的動作,方然都看在眼裡,忽然有了點異樣的感覺。
“啊,你的還得等一會兒?
那我先吃了,希望我們的對話也可以無拘無束。”
撥弄餐盤裡的食物,然後停手,抽出一條餐巾來圍在胸前,方然禮貌的迴應“當然,請您自便”,他看着從容不迫進餐的赫伯特*西蒙。
年屆五旬的老者,身着白襯衫和暗色西裝,漸白的頭髮梳的一絲不苟,臉龐乾淨,鼻樑上架着略顯老氣的金絲眼鏡,這一切讓方然漸漸明白,剛纔看到西蒙先生向沒有意識、沒有情感的機器人侍者致意時,產生的感覺是什麼。
身爲IT領域的資深學者,赫伯特*西蒙,看起來卻完全是一位很傳統的老人家。
若有所思的觀察,很快,侍者送來食物,方然不動聲色的聆聽提示,確認配餐過程中沒有可疑因素,就拿起刀叉大快朵頤。
到從未踏足的餐廳吃飯,時間比日程晚了十六分鐘,現在他的確很餓。
程序員的飯量,視情況,上下界限的差非常大,有些傢伙每天只吃一點東西就能寫十二小時代碼,而另有些G胖般的宅男,每天的飯量相當於前者的五到十倍。
方然則屬於尋常情形,每天鍛鍊,可想而知他的飯量不會小,但也絕不暴飲暴食。
“托馬斯,和組裡的年輕人一樣,你似乎也不太願意前往製造車間,是嗎。”
“……”
沒想到赫伯特*西蒙會這麼直白,方然愣了一下,決定還是實話實說,他點點頭。
但西蒙先生的思路,卻和他所想的不盡相同:
“其實呢,我也不太想涉足其中。
就像眼前這一排建築,”說話間,赫伯特歪頭看向窗外,那一大片逐漸湮沒在夜色裡的灰色,“我曾去過幾次,裡面,情形正如通過攝像頭所見到的那樣,一個工人也沒有,到處都是機械臂和傳送帶,甚至沒有照明用的燈光,因爲沒有必要。
但是和在屏幕上觀察時不一樣,置身其間的感覺,卻令人不適:
就像是墳墓一樣。”
“墳墓”,這比喻讓方然想起,自己頭一次見識無人化生產線時的感受。
當時他也是這樣想的。
“恩,西蒙先生,車間裡的氛圍的確令人壓抑。
用不着親臨現場,在屏幕上觀察,我們恐怕也能隱約感到這一點,畢竟,沒人喜歡冷冰冰而毫無生氣的事物。”
說話時,依然保有起碼的戒心,方然的說辭有所保留,並非百分百的真實想法。
但“墳墓”的印象,他卻很認同,不僅是出於製造車間內冰冷、黑暗的環境,更出於這樣的黑暗車間裡,緊鑼密鼓進行中的APMS製造過程,正在一步步迫近勞動者自我滅絕的,通往徹底失業與毀滅的自絕之路。
想法,是危險的,方然只在心裡揣摩,他沒打算對負責人講這些。
但很顯然,赫伯特*西蒙叫托馬斯前來,卻很有些話要講,接下來他的陳述正如方然所想,或者說,是站在自己的立場,提醒眼前專注於AI基礎研發領域的年輕人意識到,自己正從事的是一種什麼性質的工作。
“托馬斯,我記得你來到基礎研發組,也有大半年了。
你的工作狀態一直都不錯,至少從系統裡看,應該說很有能力,我個人是比較讚賞的。
但今天我並非專程來表揚你,而是以項目負責人的身份,履行公司內部的‘不定期約談’職責,瞭解一下你的職業規劃和心理動向,就當是例行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