聯邦的導彈防禦系統,攔截一枚彈道導彈、一枚核彈頭的概率,達到百分之九十九、甚至百分之九十九點九。
但在導彈大量來襲時,微小的失敗概率之累積,也會讓這一系統出現漏網之魚。
按傳統思維,在分析核戰爭的態勢時,哪怕只有幾十枚、十幾枚,甚至只有寥寥幾枚核彈頭在聯邦大地上炸響,也是一種近乎無法容忍的可怕結局。
在過去的時代,人,是社會運轉的絕對主角,從天而降的核彈頭,或許炸不死太多人,也不會造成電站核泄漏那樣的生態災難,其對民衆心態的衝擊和破壞,卻是任何一個國家的當局必須慎重考慮的。
倘若搶先發動核戰爭,即便能核平對手,倘若自己這一邊也捱上若干枚核彈,便很不妙;
戰爭時期,這種劇烈的擾動,說不定就會引發動亂。
過去的情形是這樣,今天,在絕大多數民衆被踢出生產循環、繼而成爲一種多餘的聯邦,身陷戰爭,遭遇核打擊,乃至更駭人聽聞的局面,也都不再會面臨任何輿論、民意方面的壓力,更無須擔心事態會失控。
想一想也不難理解,這場戰爭,席捲世界的蓋亞大戰,普通民衆尚且沒有任何決策的資格、甚至沒有資格去參與,接下來聯邦再怎樣行動,哪怕決定用一場暫時受創的核戰爭,來徹底蕩平西大陸列強,在水泥叢林中苟活的悽慘民衆,除祈禱自己棲身的大垃圾堆不要挨炸之外,還有什麼其他的辦法嗎。
民衆的感受,乃至民衆的生死,在戰爭決策者的意念中,根本不值一提。
正是基於這種觀察,和接下來的思考,意識到在遲早爆發的核戰爭中,NEP_871很可能成爲敵對一方重點打擊的目標,方然纔會在天堂鎮深居簡出,現如今,在尤洛浦與羅斯互相宣戰後,更專心躲在幾十米深的地下建築裡。
不僅是托馬斯*安生,在天堂鎮,但凡稍有頭腦,IBM公司核心僱員們的選擇都一樣。
偌大的天堂鎮,從地面到地下,二十平方公里的範圍內有無數建築羣,公司提供的集中式避難所,位置大概在鎮中心的地下四十五米處,施工圖紙方然早已拿到,原則上,這一建築結構可以抵禦當量五百萬噸級核彈頭的直接命中。
戰爭開始後,“國際商用機器”公司也發過通知,命令NEP_871的員工們前往集中式避難所,進行應急狀態演練。
不過對方然而言,提交上去的理由,也合情合理,“看門狗”系統的作用本來就是是應急處置,在聯邦與列強處於交戰狀態、戰略打擊隨時可能降臨的情況下,作爲系統管理員,是一刻也不應該離開崗位。
至於說,IBM管理層會怎麼看,說真的方然現在並不太在乎。
站在公司的立場,托馬斯*安生,身份是簽署過終身服務協議的“自己人”,也並不負責武器製造部門、核心AI或APOS次級節點等關鍵系統,對這樣勤勤懇懇、默默無聞的螺絲釘,因戰爭狀態而事務繁忙的管理層根本無暇多顧,更不會因爲一點莫須有的懷疑,就對其展開調查。
有產者,名義上掌控整個世界,事無鉅細卻都需要奴隸去做,時刻懷疑每一個手下人,這根本不現實。
蝸居於天堂鎮地下,除特殊情況外,方然連其他的地下建築都不會去,更不會再前往位於地面的三層居所,時間一天天過去,白天工作、夜晚休息的節律依然保持,日光浴和鍛鍊也有專門設備來保障,生活的單調卻越來越加劇。
這種生活,三五天倒還好說,倘若持續一年半載、三年五年,尋常人多半難以忍受。
方然卻甘之如飴,他知道,自己蟄伏於天堂鎮地下,絕非像鋼筋水泥叢林中的民衆那樣,絕望等死,而是在等待一個機會。
機會何時到來,會是核彈從天而降、聯邦天下大亂的那一天嗎。
當然不,哪怕核戰遲早爆發,雙方動用大量載具互擲核彈,也不見得會重創聯邦的統治機器,更不是管理員們藉機篡奪控制權的最佳時機。
這種情形,與過去幾十年來,集中涌現的大量科幻作品背道而馳,在“Old_Golden_Days”時深深擔憂人類因核戰而自我毀滅,無數影視、文學與嚴肅的科普,都摹想過基於“核冬天”理論的戰後世界。
在導演、作者與科學家的筆下,核大戰後,全世界將烏雲籠罩、進入寒冬,或者到處瀰漫致命的輻射塵埃,遭受重創的社會,文明,都將不復存在。
殘存的人類,則在一大片廢墟般的蓋亞表面,繼續爲生存這一起碼的欲-望而繼續爭鬥。
不論從怎樣的視角,這樣的世界,都確乎像極了人們想象中的地獄,這些作品所反映的背後之理念,則是對核武器的一種強烈畏懼。
恐懼,往往出於無知,這樣講並不一定正確,三十五歲的男人卻深以爲然。
核武器的威力,在幾十年前的聯邦——理聯之冷戰時代,曾被誇大,主要原因還是有核國家,特別是聯邦與理聯出於震懾、或者核訛詐需要而刻意渲染,即便其中也有一些合理的成分,總體而言,卻切實的造成了民衆對核武器的過分恐懼。
在遙遠的第二次蓋亞大戰末期,核武器,曾兩次投入實戰,一顆炸彈毀滅一座城市的恐怖景象,即便幾乎未留存影像資料,也讓全世界所有人印象深刻。
但在西曆1480年代末的今天,核武器的威力,卻必須要重新加以評估和考量。
核武器,直到今天仍是人類所掌握的、威力最大的武器系統,具有戰略威懾與戰略打擊的獨特價值。
一顆炸彈毀滅一座城市,以今天當量數百萬噸的熱核彈頭,也並不難做得到。
但這巨大的威力,倘若放在半徑六千三百公里的蓋亞之上,以整個行星的視角去觀察,則遠非人類一開始想象的那樣恐怖,而更像是一種放鞭炮般的無關痛癢之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