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什麼時候會結束”,這一問題,是方然長久以來思考的核心問題。
不過,正如過去幾年的情形,身爲管理員而必須治理一個大區的事無鉅細,現在的他,可沒有大把時間揮霍在這上面。
NEP大區的日常事務,都由人工智慧管理,替代了舊時代龐大行-政機器的計算機、網路與AI體系,辦事效率遠超人類,五百萬平方公里上的一切似乎都井井有條,讓阿達民少了很多瑣碎事務。
盤點最近一段時間的日程,方然發現,自己的絕大多數時間,都消耗於科研。
不是自己搞研究,而是,每一天審閱大量材料,過問重點項目與研究方向,出席報告會,研討會,以管理員的身份參與其中,運籌帷幄。
“科學技術是第一生產力”,這句話,他自十分認同,至少到目前爲止是這樣。
生命科學,基礎理論研究,資訊技術這些領域,是方然重點關注的目標,具體到每一個科學領域,關注的動機則不盡相同,但,不論長遠的永生,還是眼前的競爭,總之一切沒有眼前利益、眼前價值的研究,都無法獲得他的支援。
這種做法,從一開始就遭遇諸多非議,直到1495年的今天也未曾消散。
科學,從基礎理論到實用技術,是一棵枝葉繁茂的參天大樹,從樹根到樹冠的聯繫,是緊密的,具有承前啓後的關聯性,如果說刪減應用科學、技術的研究,還能接受,對基礎研究領域的大刀闊斧,則可能造成極其嚴重的後果。
歸根結底,科學技術的研究,發展,並沒有一條簡單直白的規律。
任誰也無法預測,科學巨樹的某一片根系,支援的究竟是哪些應用研究與實用技術,一旦將其破壞,又會影響到哪些具體的學科領域。
既然無法預測,像阿達民這樣“學術獨裁”,根據諮詢組的意見、和自己的揣測,任意決定科研經費和資源的調撥方向,就是十足的冒險,短時間內或許看不出一絲端倪,長遠看來,則幾乎必然導致巨大的危機。
這一事實,以方然的頭腦,並不需要旁人提醒也能意識到。
但他卻別無選擇,至多不過是做一做權衡,在維持必要軍事實力的基礎上,儘可能將資源向科學研究方向傾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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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於這種考慮,治下一千萬民衆的生活水平,消耗的資源,自然是能省則省。
但只是這樣就可以了嗎,擴軍備戰,全力科研,同時維持一個規模高於臨界值的人類種羣,每隔二三十年進行一次科研人員的代際更替,就這樣周而復始的重複下去,直到莫須有的時間盡頭,這樣想沒問題嗎。
幻夢,十足的妄想,打從一開始方然就這樣評價;
但,他卻有說不上來,這種不切實際之妄想的致命漏洞,到底會在哪裡。
一天,又一天,沉浸在NEP大區熱火朝天的備戰、科研氛圍裡,時間一長,方然幾乎都要產生出幻覺,以爲世界本來便該如此。
能力超卓的管理員縱覽全局,科研工作者探尋真理,尋常民衆,則在定居點內安心生活,繁衍,後代中的優秀者進入這一體系,接過前輩手中的棒,成爲科學家、甚至成爲管理員,開啓新一輪的週期迴圈……
迴圈,再回圈,這樣一種週期律,內部幾乎沒有致命的危機,至少目前還沒有,看起來簡直可以一直運行到世界末日。
倘若考慮到外界的威脅,這種迴圈,或許會有被打破的那一天,但,此時此刻的方然卻不禁會想,既然管理員的處境和立場十分近似,那麼,自己看來接近完美的迴圈,在其他管理員嚴重會不會也是一樣,倘若大家都認爲這種週期律可行,那麼——
世界,劇變之後的新時代,難道就不能一直這樣運行下去,直到千年、萬年之後嗎。
這種設想,一旦從腦海中出現,就讓方然感到有一些不舒服,並非這前景多麼恐怖,而是這樣的景象,完全與過去的推演相悖。
早在若干年前,具體而言,早在加利福尼亞大學(伯克利)就讀時,思考這世界的命運,自己就準確的預測到下一場蓋亞大戰,以及,這場人類最後的蓋亞大戰,會以什麼樣的狀態戛然而止。
在那之後,管理員把持一方,彼此防備、競爭的所謂“新時代”,也在他意料之中。
但再往後的情形,又會怎樣,方然也推演過很多次。
最終的結論,完全建立在永生追尋者的立場上,獨霸一方的管理員們,倘若以無限長的生命爲最終追求,面對資源有限的蓋亞,或遲或早,必然爆發空前激烈的火併,塵埃落定時,至多隻有一個競爭者勝出,成爲掌控蓋亞的“那個人”。
這種推演,建立在客觀事實與嚴密邏輯的基礎上,反覆回憶,方然並不認爲其中隱藏着什麼原則性的錯誤。
但,這推演卻分明與現實不盡一致,這就格外令他困惑。
當理論與現實衝突,應該被修正的,絕非現實、而是理論,作爲一名科學的信徒,方然很清楚這起碼的原則。
那麼這推演,究竟是哪裡有錯,讓所得的結論偏離了眼前的事實呢。
理論與現實的二選一,這種態勢,並沒讓方然糾結太久,在一天天的忙碌中撥冗思考,沒過多久,他就逐漸形成了一個新的模糊判斷,意識到自己的預測,與客觀現實,兩者並非完全相悖、水火不容。
和平,今天的北大陸,乃至世界,似乎是沉浸在這樣的氛圍裡。
但,又有誰能保證,如此怪異而脆弱的和平,能一直持續下去,直到時間的盡頭。
或許自己的推演,並沒有錯,這世界,並無法一直將表面和平維持下去,甚至更進一步,在這和平的表象下,最終戰爭的因子正在持續累積,只待時刻一到,就會迸發出沖天的戰火,將舊的世界焚燒殆盡。
事實,究竟是哪一種,理性的思維暫時無法給出判斷。
至於直覺,則一無二致的傾向於後者,甚至驅使着方然,去尋找證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