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來,有,還是沒有,會極大影響一個人的三觀,繼而影響其思維。
立場根本不同,面對現實,感受自然會大相徑庭。
科學家們想的,是如何對人類文明的後代們交待,不論如何,也要設法挽救這一切;
而自己呢,雖然從內心出發,也何嘗不想做到這一點,卻很清楚,任何諸如此類的努力都註定徒勞。
但只考慮自己,身爲阿達民,不論蓋亞生物圈如何變遷,甚至,有朝一日徹底毀滅,也幾乎不會影響到自己的生活,更不會有性命之憂,因此對眼前的嚴峻事態,事實上,並沒有採取任何行動的必要。
至於人類文明,看起來,不僅終將毀滅,似乎這一天更很快就會到來。
人之將死,即便住宅起火,熊熊燃燒,看起來着實可怕,其實根本也無所謂了不是嗎。
理由,就是這樣的冷酷無情,面對一干專家,學者,不知爲何,方然卻很難開口,向這些奮戰在科研戰線上的同類講清現實。
想一想,其實又何必說破,單憑眼前這些聰明絕頂的頭腦,人類的命運,文明的未來,難道這些科學家們真的一無所知、毫無覺察麼,恐怕不是。
倘若他們只是在自我欺騙,充當精神支柱,自己,又何必非要去破壞這一切。
想到這裡,“替身機器”內,四十六歲的男人只覺倦意來襲。
“身”在報告會現場,思緒,卻信馬由繮,在這蓋亞大戰之火即將熊熊燃燒,所有人都別無選擇,而必須爲自己的性命而竭盡全力之時,不由自主的,他卻回憶起那久遠的過去,那資產主義橫行蓋亞,經濟危機卻還未曾降臨的年代。
假如,僅僅是假如,會有一個人從今天穿越到過去,告訴那時代的所有人,你們的未來,將會是怎樣,你們的命運,又將會如何。
再假如,這穿越過去的人,並非如自己一樣的沉默寡言,而能向民衆解釋清楚,事態如何以至今日,事態將會如何變遷,人類,又是否會有足夠的覺悟,勇氣,力量和運氣,去阻止這晦暗無光的一天到來呢。
穿越,終究是無稽之談,現在想這一切也沒有用。
何況要洞悉現實,又何須穿越,人類文明的跌宕起伏,只消讀一讀歷史便不難猜到大概,人們,又何嘗從中學到了任何東西。
是心不在焉,還是漫不經心呢,現在的阿達民並不這樣認爲。
相反,自己也是這“讀史使人明志”的萬千之一員,事實上,他格外清醒的意識到,如果說人類,能夠從自身文明的歷史中學到些什麼,那便只可能是一件事:
——面對客觀規律,任何人,任何羣體,任何的存在,皆永不能掙脫。
科學的邊界,何嘗會止於物理、化學、生物這些自然科學的邊緣,而是遠比那更寬廣,以人類爲基本單元構建起來的國家,社會,文明,紛繁蕪雜的表象之下,仍然是顛撲不破的客觀規律,在奔流不息,浩蕩穿行。
一個人,從降生到死亡,無不被自然選擇塑造爲貪生怕死,進而以逃避痛苦、追逐快樂爲自身的至高追求。
後天的影響,有時,力量不可謂不大,被這一巨大力量所影響的個體,卻往往利益盡失,最終以殘酷的被淘汰、被滅絕而宣告終結。
古往今來,無數仁人志士,無數次用自己的鮮血與生命,詮釋了這一點。
囚徒困境,是的就是如此,稍有博弈論造詣之人都難免嫌棄其太過簡單,然而在這簡潔之極的模型背後,卻蘊含着極其深邃的道理,人類歷史上絕大部分的悲劇、慘劇,倘若說不是全部的話,都可以歸因於此。
一個羣體中的個體,每一個人,都在爲自身利益而行動,彷彿懸浮於水中的花粉在做布朗運動,最終會導致什麼樣的局面:
這,便是當今世界,這樣一個詭異時代,正呈現於蓋亞表面的事態。
身在其中,並非旁觀者、而是親歷者,四十六歲的阿達民從未如此疲倦,他清楚的知道,自己對這一切並無能爲力,不僅如此,還是在看透一切、洞悉一切的前提下,依然什麼也做不了,只能爲自身之利益而竭力掙扎。
漫長的人類文明,演變至今,就是爲了這樣一個暗無天日的結局嗎,倘真如此,文明的意義,又在哪裡呢。
想到這裡,眼前漸漸發黑,方然掙扎爬出“替身機器”,大口的喘着氣。
冥想,對健康並無一點好處,既然要追尋無限長的生命,這種莽行,自己便本不該有,更不該在這種毫無意義的場合發作。
所以便只能深呼吸,跳進地獄了嗎;
哦,這想法,簡直荒謬可笑,自己分明已身在地獄裡,鮮血浸沒腳背了呢。
……
囚徒困境,始終繞不過這一點,接下來好幾天時間裡,行爲如常,地下世界裡的阿達民卻有些悶悶不樂。
情緒,多少會影響健康,繼而對壽限有不利影響,方然提醒自己。
但眼下的情形,自己究竟是處於一種什麼樣的狀態呢,方然自己都說不上來,他只是反覆琢磨眼前的局面,即便始終未找到解決之策,卻很難抽離思維,或者勉強讓自己別在這一問題上鑽牛角尖。
越是思考,他現在越認爲,蓋亞表面的割據勢力,管理員、與管理員之間,完全是一種徹頭徹尾的囚徒之困境。
撇開一切限制條件,要追尋永生,身爲管理員最應該採取的行動,似乎應該是合作。
聯合蓋亞表面的一切力量,維持人類社會、文明的正常運轉,並調集龐大資源向“永不下車”發起進攻,假以時日,終歸會取得些成就。
即便未竟,這也比一個個管理員單打獨鬥,將大部分資源消耗在對峙、衝突上,更有成功的希望。
理論上的最優解,這種陳述,在博弈論裡一點都不新鮮,也一點都不現實。
漫長曆史上的人類文明,之所以能延續,而(暫時)沒有被囚徒困境拖進黑暗的深淵,無非是利用複雜的規則,條件,將利益分配轉化爲無數次規模微小的博弈,進而有能力在這一次次的微小博弈中,提供外來的干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