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九七章 秉性

“文明的興衰變遷,自始至終,都歸於某一秉性:

個體與整體利益之衝突。

億萬年的自然演化,塑造了生命,使得任何生命形態的一舉一動,都爲自身生存而服務;

在人類,這種訴求被稱爲‘利益’。

人類社會中的每一個體,從生到死,無不在爲自身利益的實現而運動;

任憑時代如何變遷,這情形,從未改變,也不會改變。

一個人單槍匹馬,獨力面對喜怒無常的大自然,自己動手勞動,並天然的佔用全部勞動成果,成效低下,而一羣人組織起來,協同合作的對抗大自然,才更有效率,更有前途,社會因此出現,延續至今。

然而與一個人的勞動相比,協作所得的成果,卻會催生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

如何將這些成果,在全體參與者之間,加以分配。

這問題,在一個人單槍匹馬掙扎求存時,並不會有,自身勞動的所得,即是所獲的利益,簡單清晰,毫無爭議。

但是在一個組織,一個羣體,乃至一個文明之中,置身其間的個體,很容易就會發現,要獲得利益,與參與協作,這兩者之間並無一條顛撲不破的聯繫,進而,意識到要獲得利益,並非只有自身參與勞動這一條路。

成果與勞動,無法綁定,這是客觀規律決定的現實。

勞動者的成果,沒有任何客觀規律能夠保證,一定爲己所得,實際情形完全視現實而定。

‘能拿到的人,便能拿得到’,不論交易、借貸、騙取乃至盜竊,總而言之,一切全憑實際,沒有任何手段可以遏阻這種現象。

勞動,未必有所得,不勞動,也未必無所得,一個羣體長此以往,是決然無法維持的。

正因如此,古往今來一切組織體系,皆有‘規則’,通過種種手段來確保勞動者能佔有其成果,至少是部分的佔有,否則,任何個體的最優策略,絕對會是不事生產、專注掠奪,最終令羣體無以爲繼,最終滅亡。

然而另一方面,必須看到,任何有能力、也有意願制定並維持‘規則’的存在,也必然有自身利益的訴求。

將掌控的力量,用於維持‘規則’,永遠不是其最優策略,

自身利益最大化的做法,則是憑藉這佔據優勢地位的力量,佔有他人的成果,巧取豪奪。

最終,任憑人類如何努力,如何覺醒,起來反抗甚至推翻壓迫性的制度,卻始終無法動搖這一客觀現實的基礎,始終無法掙脫文明及其自身的宿命。

時至今日,這一致命性的矛盾,已經發展到危在旦夕的極致:

管理員,掌控割據勢力的‘上帝’,一方面坐擁人類文明積累至今的全部財富,另一方面,又憑藉劃時代的IT技術,將同類徹底拋棄,視其爲浪費資源的廢物,認爲其毫無利用、壓榨的價值,甚至被歸爲‘活的垃圾’。”

管理長的話,振聾發聵,聽起來完全是一種控訴,令方然心有慼慼。

“事態,是清楚的,只要社會、文明的定義,是成員間彼此利用、壓榨,是羣體中每一個體爲自身利益而不擇手段的競技場,正如億萬年演化所塑造的這般模樣,那麼,在當今時代,足以令某一個體掌控全世界的生產力水平下,人類文明,便無論如何都無法存續。

這種‘無法存續’,並非某一個人,某一個管理員的主觀抉擇,而是客觀上不可能,即便動用龐大資源,維持表象,也只是一具徒有其表的軀殼。

某種意義上講,今天的濱海邊疆大區,正是如此;

念及至此,尤讓我感到悲傷。”

文明,無法存續,這一判斷的理由貌似深奧,方然卻聽得清楚明白,這正是自己多年來苦思冥想的結論。

當一個人有能力掌控世界,單憑人工智能,便可應付一切,延續至今的人類文明便無法繼續存在,並非主觀、而是客觀上的無法存在。

既沒有存在的價值,也沒有存在的土壤,這並非“那個人”的個人好惡,而是客觀規律決定的必然。

文明,社會,國家,羣體,這一切究竟都是什麼;

說到底,無非是在協作的外衣下,爲一小撮個體提供壓榨手段的存在。

文明的誕生,主觀上是一種趨利避害,以協作共贏、而非單打獨鬥的方式,去對抗大自然,客觀上卻必定會衍生出利益的掠奪。

在沒有外來強力的干預、監控之下,公平,是不存在的。

然而一旦引入這監控、干預的強力,身在文明之中、而非超脫五行之外的這力量,遲早會褪去理想,臣服現實,墮入以力量掠奪成果的黑暗。

即便這一墮行,或遲或早,必然導致羣體的滅亡,後來所發生的也無非是劫後重生,是又一個始於協作,終於掠奪的循環。

這,便是自有文明以來,顛撲不破的週期律。

今日的世界,情形,確乎正是這樣的情形,身爲管理員而洞若觀火,方然知道,自己治下的NEP大區,便是文明消亡的某種前態,不僅如此,管理長治下的PSK大區也一樣。

民衆的苟活,只好似水面的漣漪,並無法改變文明溺亡的實質。

供養民衆,維持高牆內的所謂“文明”,相比於屠戮殆盡,的確是一種更溫和的結局,然而被豢養起來的文明,還算是文明嗎;

即便是,對一介管理員,乃至於“那個人”,這文明又根本毫無價值。

無從沉浸其中、只能在旁觀望,這種文明,並無法賦予“那個人”以人的意義,更像是壁畫、寵物或風景。

文明,即是威脅。

脫離文明,即是不復爲人。

不論什麼樣的文明,但凡存在一天,其中每一個體便得爲自身利益而運動,進而,對或許已實現“不死”的管理員構成威脅;

身在其間,所有人都是困境中的囚徒,任憑時光流轉,永世不能掙脫。

管理長的敘述,一針見血,冥思中的阿達民愈加心灰意冷,對方的話,正是自己心中所想,然而卻又分明瞭無新意,只因不論自己,還是眼前的管理長,乃至蓋亞表面的其他管理員,都無法將這現實改變分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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