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廢料,輻射污染物,某種程度上講,是一種比核彈更麻煩的存在。
第三次蓋亞大戰,距離今天才不過十幾年光景,從全面核戰的那一天,人類的戰爭行爲便突破了任何限制,核武器被任意投擲,短時殺傷力並不十分恐怖、長期看來卻後患無窮的“髒彈”,也被大肆濫用。
事實上,如果不是IT大潮,讓暴力機器一步步演變爲機器大軍,承受核打擊、輻射污染的能力比人類軍隊大爲提升,“髒彈”的使用還會更瘋狂。
在中大陸與西大陸交界,綿延數千公里的致命輻射污染帶,便是上一次大戰的遺蹟。
不同於核電站運行、核試驗過程中產生的大多數中低輻射廢料,高輻射核廢料的半衰期很短,環境破壞力極大,一般而言,除非是戰爭狂人、反人類者,根本不會有人拿高輻射核廢料填充炸彈,進而發動同歸於盡般的攻擊。
不過,正如一切戰爭的本性,約束、規則,終究還是太孱弱。
西曆1502年,面對“伊甸軍”的幾百萬、甚至一千萬機器大軍,“盤古”就鄭重考慮輻射封鎖戰術。
因這一選擇事關重大,並提交報告,請阿達民最終裁量。
向大地拋灑核輻射廢料,阻擋機器大軍,這一設想並非用轟炸機、甚至載重卡車就能辦到,效果,也遠不如諸多廢土題材作品所描述的那樣。
最起碼的,在這樣一個戰爭無人化的時代,機器人對輻射的耐受力,要強得多。
即便精密的電子設備,與特殊材料,往往會因高強度的輻射而損壞,即便機器人也沒辦法在惡劣的輻射環境下長期工作,但,不同於人類,機器並沒有頭腦、也不在乎受損傷,在報廢之前都能一直任勞任怨的工作。
正因如此,要利用輻射污染帶,去拒止一支機器大軍的進攻,是辦不到的。
但,如果精心設計,讓污染帶內的輻射水平,呈“星羅棋佈”之態,再輔之以一些詭雷、遠程火力之類的手段,的確可以遲滯敵軍的作戰行動。
然而付出的代價,
則是這一片被詛咒之地,一千年,一萬年,人類都將無法踏足,更遑論生存。
除非動用技術手段,耗費天文數字般的資源,將輻射徹底治理,但,所謂“治理”,迄今爲止人類也沒有能撲滅輻射的手段,耗費巨資的所謂“治理”,無非是將輻射污染的地表,剷除乾淨,廢土填埋,僅此而已。
倘若污染帶的面積太大,這一手段,就根本不切實際。
總之,一旦決策要在某地實施“輻射拒止”作戰,就要有思想準備,永遠放棄這片土地,永遠無法踏足其上。
但永遠又是多遠呢,一千年,一萬年,還是更長久的未來。
相比於凡人如白駒過隙般的一生,一千年、一萬年,的確便是“永遠”,其實又何須一千年那樣久,百年之後,眼下的所有凡人,極大概率都會死掉,哪怕一百年後的事,都殊難預料、極大概率無從得見。
這一認知,不論當事者是否意識到,正是凡人做決策時的一大根本依據。
無須親自體會將死的恐怖,但看眼前,方然便對着大屏幕上,內華達山脈基地中那滿坑滿谷的黃色鐵桶發愣,在ASA沒有提醒之前,他委實沒想到,幾十年來人類爲獲取能源,建造核電站,竟然會累計如此巨量的核廢料。
高放射性核廢料,按舊時代之IAEA、國際原子能機構的規程,理應密閉在堅固的金屬容器中,圍繞抗震性黏土,然後深埋在超過500米的地下。
可現在,這一大堆鐵桶,甚至某些已略有破損,卻正亂七八糟堆放在基地洞庫內。
毛骨悚然的一幕,萬幸,現場並無任何人、只有強化型工程機器人在默不作聲的整理、堆砌,隔着屏幕觀望,方然甚至會猜測,想必堆放這些鐵桶的人,已經心生預感,覺得人類不一定能撐過第三次蓋亞大戰,纔會如此敷衍。
又或者是覺得,反正核彈臨頭都是一死,身後之事,無須在乎。
區區幾十年的人生,至多,藉助現代醫學的力量續到一百出頭,相比如此短暫的人生,高放射性核廢料的預計貯存期,卻規劃爲一萬年~十萬年那樣久。
閱讀到這裡,方然不禁會苦笑,這規則是一種何等的圖樣圖森破。
且看今天的世界,蓋亞表面,年平均氣溫已比西曆1455年升高了2.6~3.2攝氏度,極地冰蓋消融,極端天候頻發,照此趨勢,哪還用得着一千年、一萬年那樣久,百年之內,甚至,五十年之內,人類文明便將遭遇空前嚴峻的環境惡化。
五十年,一百年,相較於一個人的生命,總歸難稱“永遠”,然而對這迫在眉睫的威脅,人類文明又做了些什麼,
什麼也沒有。
管理員你死我活,民衆但苟且偷生,然,不論出於一些怎樣的理由,現實就是如此:
過去幾十年間,人類,根本未採取任何行之有效的戰略,去嚴肅認真的應對氣候變化、環境惡化,甚而更多火上澆油。
氣候變化,究竟要不要應對,怎樣應對,這並非一個簡單明瞭的問題。
身爲管理員,而非自然地理、氣候環境方面的專家,方然也做過一些調查,明白人類在極端氣候變化面前的無力與無奈。
據測算,即便在西曆1455年的時間節點,人類立即停止一切環境破壞行爲,徹底終止CO2等溫室氣體的排放——顯然這根本就做不到,接下來的幾十年裡,蓋亞表面的平均溫度,仍會持續攀升,這是一種人力無從扭轉的長期趨勢。
要扭轉這種趨勢,非但要零排放,還要設法減少大氣中的溫室氣體量,
以人類的能力與意願,這,根本就是癡人說夢。
蓋亞的氣候,身爲管理員,現在暫時可以撇在一旁,身在地下世界並無須太擔憂。
方然所感慨的道理,則是人類因一生之短暫,而註定難有長遠的目光與考量,連五十年、一百年後的危機,都掩耳盜鈴,
卻居然敢產出得要存儲一千年、一萬年之久的核廢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