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自然選擇的遊戲規則,數量,是一個關鍵指標,那麼站在DNA的角度,在繁衍出新一代的容器之後,現存的容器、乃至DNA自身,到底還有沒有繼續存在的必要:
是繼續存活,持續繁衍,還是走向衰亡,自我毀滅。
哪一種對存續更有利,結論,不言自明,即便DNA沒有意識,也會在選擇壓力下做出抉擇:
從種羣演化的角度,任何不會放棄容器的DNA,都會被無情的淘汰掉。
生物的壽命有限,是自然選擇、羣體壓力的一種表現,這設想,在種羣演化學界,並不怎樣新穎,很容易查閱到相關的論文。
但對方然來講,卻是一個此前並未深思熟慮的方向。
稍加思考,他就不得不承認,生物個體的死亡宿命,究其原因,還真有可能是種羣演化的壓力。
試想一下,倘若有這樣的生物羣體,其中的個體擁有無限長的生命,會怎麼樣。
首先,這羣體必須得能繁衍,而沒可能依賴現有的個體永遠維持下去,蓋亞的環境,一直在變遷,從棲息地地貌到空氣氧含量的反覆無常,對生物是極大的挑戰,因循守舊的DNA和容器,如果一成不變,必然會在某次變遷中被淘汰掉。
這種淘汰,未必是直接被環境滅絕,更有可能是被其他新生代組成的種羣,那些幸運擁有了有利突變的物種而所淘汰。
自從第一個決定繁衍的原始生命開始,繁衍,就是蓋亞生物的標配,這是宿命。
但接下來,一旦開啓了無盡的繁衍模式,種羣規模的增長,就必然會碰觸到自然環境承載量的天花板。
生物的繁衍,一言蔽之,指數級的增長是很恐怖的。
一個細菌,每六十分鐘分裂一次,倘若每次分裂的細胞都存活、也仍然會分裂,那麼最初的二十四小時,就會形成一千六百萬的龐大規模;再一個二十四小時,種羣擴張到二百五十六萬億,體積超過一立方米。
再接下來,就是指數級的數學計算,結局必定是荒謬的超光速膨脹,完全脫離了現實。
但是在現實中,不論如何,人類都沒有觀察到這樣的增長。
即便在培養皿中,看似無限的資源供應,也無法承載無限多的細胞,新陳代謝的廢物在肉塊內累積,養分與氧輸送困難,這一切,都彷彿無形的信號,讓旺盛分裂的細胞感受到了外界的緊迫感,再然後,就是程序控制般的細胞衰老,以至凋亡。
既然如此,放慢繁衍的節奏,控制種羣數量的增加可以嗎;
原則上似乎沒問題,實踐中,任何“剋制”繁衍的DNA,都將被拼命繁衍的競爭者血洗,註定被淘汰出局。
一邊是環境承載力的侷限,一邊是種羣無限擴張的傾向,這種矛盾,如何加以調和,放任不管的結果就是數量爆炸、資源耗竭,繼而消亡殆盡:這種情況下,繁衍鏈條的前端,那些最初的生命漸次消逝,走向死亡,就具有了至關重要的意義。
它們的死亡,於自身毫無價值,甚至是一種可悲的宿命,但是對種羣而言,卻是應對嚴酷自然條件,最終從生存競爭中勝出的最佳策略。
畢竟,如果所有細胞都永遠存活,結果就會是大家一起完蛋,DNA也隨之滅絕。
從代際更替的角度,也就是說,倘若一個物種沒有確定的壽限,就無法在嚴酷環境、和無限繁衍的現實面前,爲自身的複製提供必要的生存環境,最終被自然選擇所淘汰,這一過程,不需要任何意識的參與,就會將壽命有限的物種篩選出來,而將那些不會衰老、消亡的物種淘汰。
無限長的生命,對個體,怎樣強調其重要性也不爲過。
然而對種羣而言,卻無足輕重。
當環境的壓力襲來,犧牲掉一部分分裂過度的個體,騰出生存空間,讓基因層面上更“新”的複製品存活下來,這就是DNA的策略。
至於個體本身,只是容器,DNA根本就不關心,也不考慮它們的命運究竟會如何。
洞悉了DNA怎樣拿捏生物的壽限,方然一時無言。
雖然,早在中學時代就有過一些類似的設想,真的縝密推理出結論,他還是覺得有些難以置信。
原本認爲是寄生、共生的DNA與生物體,居然會有這樣的一種制約關係,這種關聯,單獨考慮生物個體是不會有答案,然而一旦放到種羣演化的大框架內,考慮到生物的漫長演化,壓力幾乎都來自外界,這又很容易理解。
DNA,控制着身體的生與死,這是事實,方然早就知道,如今只不過又將其重溫了一遍。
不過,也就是在觀察培養皿,觀察那些無意識存活着的肉塊時,回憶近來查閱的文獻,和“人類長壽有限公司”的技術資料,他愈發確定,當今人類掌握的基因技術,編輯DNA長鏈的能力,還遠不足以實現永不下車的目標。
端粒酶,相關基因的研究,用來延長壽命或許問題不大,“人類長壽”的研究計劃就包含這一方向,進展似乎也還順利。
但用來追尋永生,僅僅能修復端粒的技術,還差得遠。
人類的DNA,四十億年演化的最新一個版本,衰亡的宿命深藏其中,這顯然不是一個無限分裂就能解決的問題,人之將死,身體的五十萬億個細胞,又有幾個真的會立刻終止新陳代謝呢;
並不會,端粒磨損可以讓細胞凋亡,卻並不是身體衰老,直至死亡的真正原因,至少不是唯一的原因。
死亡的全過程,深深烙在DNA的雙螺旋里,這樣的一個沿襲版本,真的能通過有限的片段編輯,就達到永生不滅的成就嗎;
方然很懷疑,甚至,他模糊的猜測到,這條路恐怕註定是行不通的。
倘若追求無限長的生命,而不是三五十年,百八十年的生命延續,人類基因組這比爛賬,恐怕,就得完全推倒重來,一個片段一個片段的重新組織;
而那將是一個多麼浩大的工程啊。